凌晨两点的临城,像一头蛰伏在深冬寒雾里的巨兽,呼吸间吐纳着冰冷潮湿的气息。机场航站楼的灯火,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显得遥远而不真切。宋知渡站在巨大的玻璃幕墙前,呵出的白气瞬间模糊了窗外停机坪上闪烁的导航灯光,也模糊了他自己的倒影。
“嘟嘟?”杨芙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催促。她正利落地将最后一件行李的拉链拉上,动作间,羽绒服面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怎么?不想走啊?还是在想什么?”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儿子略显单薄而僵直的背影上。
宋知渡缓缓摇了摇头,视线依旧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某架正在滑行的飞机上,引擎的轰鸣隔着厚重的玻璃,传进来只剩下沉闷的低响。“没事。”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机场广播里遥远而甜美的女声掩盖过去。
谢澜斯。
这个名字毫无预兆地跳进脑海,像一颗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是因为他吗?
因为这短短半年里,那些充斥着竞赛题、偶尔交锋的眼神、以及仅有几次短暂对话的碎片记忆?
为什么才到临城半年,这个原本陌生的城市,却让他有了一种在此地盘桓了数年之久的错觉?仿佛某些根须,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悄悄探入了这片不属于他的土壤。
是错觉吧。
他近乎冷酷地告诉自己。以后,跟谢澜斯也不会有交集了。
两条直线在某个点短暂相交后,注定会朝着各自的方向无限延伸,渐行渐远。
中国那么大,世界那么大,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相见了。
谢澜斯,也许真的只是他生命长河中一个匆匆的过客,连水花都未曾溅起多少,便已流逝。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厚重的黑色羽绒服,似乎这样就能抵御某种由内而外蔓延的寒意。围巾是羊绒的,很柔软,带着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他将下半张脸深深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平日里总是显得过分安静,此刻在机场顶灯冷白色的光线下,更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忧郁,清晰利落的下颚线隐没在围巾柔软的褶皱里。
“走吧,该过安检了。”杨芙绣拉过行李箱的拉杆,轮子与光洁的地面接触,发出规律性的咕噜声。
宋知渡默默跟上,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指尖触到冰凉的手机外壳。就在这时——
“叮——”
消息提示音在相对安静的等候区显得格外清晰。他掏出手机,冰冷的屏幕光芒瞬间照亮了他的脸庞,皮肤在强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
发信人显示是“沈家涣少”。
沈家涣少:出发了吗?
渡:嗯,机场。
沈家涣少:行!我已经准备好去迎接我们小宋少爷了!
沈家涣少:(坚定小猫jpg.)
看着屏幕上那只表情夸张、握紧爪子做加油状的表情包,宋知渡几乎能想象出沈涣在手机那头挤眉弄眼的模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在他眼底掠过,但很快便消失了。
渡:好,到了跟你讲。
他简短地回复,然后按熄了屏幕,重新将脸埋回围巾的庇护之中。周围是嘈杂的人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广播声……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模糊的背景噪音,反而衬托出他内心的寂静。
凌晨的机场,充斥着离别与重逢,每一种情绪都如此鲜明,唯有他,像是一个抽离的旁观者,感受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那细微却无法忽略的空洞感。
杨芙绣已经找了个空位坐下,身子陷进柔软的沙发里,低头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照着她保养得宜的脸,神情平静,似乎对这次迁徙早已习以为常。她很快调整好了状态,仿佛从中国到英国,不过是换一个城市生活那么简单。
三点整,飞机准时轰鸣着冲入云层。透过舷窗,能看到地面上的灯火逐渐缩小、连成一片模糊的光网,最终被浓密的云层彻底隔绝。临城,在这寒冷的冬夜,从视野里彻底消失了。宋知渡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无垠的、被月光照出些许轮廓的云海,心中默念:
再见,临城。
再见,谢澜斯。
然后,他戴上了眼罩,将自己隔绝在黑暗里,试图入睡,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却迟迟不肯平息。
半年的时光像断断续续的胶片,一幕幕闪过。
长途飞行在引擎持续的白噪音中度过。当飞机最终平稳降落在英国的机场时,透过舷窗看到的是与临城截然不同的、灰蒙蒙的白天。空气清冷而潮湿,带着异国的气息。
取了行李,随着人流走出接机口,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宋知渡!”沈涣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连帽卫衣,外面随意套着件敞开的黑色羽绒服,头发似乎比上次见时长了些,几缕不听话地搭在额前。他用力挥着手,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在这阴郁的天气里,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宋知渡走过去,沈涣熟稔地接过他手中的一个背包,顺势揽了一下他的肩膀,动作自然无比:“可算到了!路上睡得怎么样?”
“还行。”宋知渡应道,声音因为长途飞行而带着一点沙哑。
杨芙绣笑着看着两个少年:“小涣等久了吧?这么冷的天还跑过来。”
“阿姨好!没多久,我刚到一会儿。”沈涣立刻换上一种格外礼貌乖巧的语气,“车就在外面,我们走吧。”
杨芙绣满意地点点头,走在前面。沈涣和宋知渡并排跟在后面。
“怎么样,重回故土,心情如何?”沈涣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恢复了原本那带着点戏谑的语调。
宋知渡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才离开多久?谈不上什么故土。”
“啧,真没劲。”沈涣耸耸肩,却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接下来的安排。
杨芙绣坐在副驾驶,宋知渡和沈涣坐在后座。
车窗外是快速掠过的、典型的英伦街景,暗红色的砖墙、整齐的草坪、造型别致的街灯……一切都与记忆中的临城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疏离的熟悉感。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意。沈涣似乎察觉到了宋知渡精神不济,话痨了一阵后,便也安静下来,只偶尔指着窗外某个地方,低声说一句那是新建的什么的。
过了一会儿,沈涣身体前倾,扒着副驾驶的座椅靠背,用一种格外乖巧的语气问:“阿姨,知渡明天可以来找我玩吗?我带他出去转转。”
杨芙绣正看着窗外出神,闻声转过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可以啊,反正学校的手续还在弄。最近嘟嘟也有时间。”她说着,又看向宋知渡,“哦,对。嘟嘟啊,最近几天多跟小涣出去逛逛,别总是窝在家里。英国你也很久没来了,都快忘了吧?熟悉熟悉环境也好。”
宋知渡目光落在窗外不断后退的陌生街景上,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沈涣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他看了眼时间,知道宋知渡此刻肯定困得不行,时差不是那么容易倒过来的。他在心里盘算着,下午还是让这家伙好好补个觉,等傍晚或者明天再带他出去吧。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安静的社区,停在一栋带着独立花园的二层小别墅前。院门的铁艺花纹有些复古,花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即使在冬季,也能看出精心修剪过的灌木轮廓,以及角落里几株耐寒的植物顽强地伸展着绿意。这自然是杨芙绣的功劳,她总是喜欢捣鼓这些花花草草,无论搬到世界哪个角落,总要先开辟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绿色小天地。
安顿好行李,杨芙绣开始指挥着将箱子搬去各自的房间。宋知渡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新的“家”,一切都崭新而整洁,却缺乏一种称之为“生活气息”的东西。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洁剂香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湿气,那是老房子特有的味道。
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长途飞行的劳顿,新环境的陌生,以及心底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情绪,全部交织在一起。
“我先去睡会儿。”他低声对杨芙绣说。
“去吧去吧,吃饭的时候叫你。”杨芙绣正忙着打开一个箱子,头也不抬地应道。
宋知渡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卧室。房间很宽敞,布置简洁,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巨大的窗户正对着后院。他放下随身背包,甚至没有力气去打开它取出洗漱用品,只是径直走到床边,和衣倒下。
床垫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味。他将自己深深埋进被褥里,羽绒服和围巾都懒得脱。窗外的天光是阴沉的灰白色,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带。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困倦,然而意识却像一根绷紧的弦,迟迟不肯彻底放松。闭上眼,临城机场冰冷的灯光、飞机舷窗外的云海、沈涣那张灿烂的笑脸、以及另一张模糊却清晰的、属于谢澜斯的冷淡面容……各种画面交错重叠。
最终,极度的疲劳还是战胜了一切纷杂的思绪。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紧蹙的眉头也微微舒展开来,沉入了一场或许并不安稳、但足以暂时忘却现实的睡眠之中。
新的生活,就在这片异国的天空下,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方式,悄然开始了。而过去的那半年,那座叫做临城的城市,那个名叫谢澜斯的人,都被远远地留在了身后,隔着一整片广袤的欧亚大陆和无法逾越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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