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崽,高考考得不错啊。”
陈苏立当天晚上在家里书房闲散地坐着,和颜悦色如沐春风的。
书房在一楼,此时门都关紧了的,隔绝了外边江蓝水和各路亲戚打电话道贺的声音。
江别川拿他妈给他买的手机,登录网站还在看一些别的学校有的没的,恒京大学医学系是已经稳了。这种喜悦无所复加的感觉,把他三年来的努力与心酸都重新唤醒了,江别川翻着那些曾经仰望渴慕过的名校,现在居然都任他选择。
他妈正忙着接老师亲戚电话应接不暇呢,他就是翻翻看,看看哪些学校地理专业分数线高的。
他甚至还看了一些美术学院,反正志愿都已经定了,在他妈期待的目光下一排排填满了。他就想,那这辈子就学医吧。救人积点德,下辈子说不定就能自由自在了。
而且他现在对医学或者老师都没有不情不愿了,三年来逼迫自己爱上每一门学科还不够么,他甚至觉得有容乃大了,不管是学医还是老师,都没尝试过……那他就在自己的未来去试试!
大人们总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而在高考成绩出的那一天,江别川觉得,他做到了。现在他的手,好像摸到天边一片自由的云了,正在被天上的日光,温柔地晒着。
——书房内,陈我愿站在他爹身后,头一回愿意接受他爹的夸赞。
其实两人都比平时考得多,只是江别川往前冲的劲儿更惊人,惊人到出乎意料,不仅夺得维江市状元,而且在全省名列前茅,数理化傲人赫然,一眼风光无限。
……这是江别川应得的啊。
陈我愿衷心为他感到喜悦,毕竟江别川高三的状态投入到快魔怔了。而他自己每天想这想那的,一会儿打球一会儿游泳一会儿弹琴一会儿看片,满心谈恋爱、绝顶自愧不如。
而喜欢一个人,最欣喜的就是看他发光看他向上,而不是为了掌控为了争风为了自卑、去贬低他啊。
同样的,也很难想象一个人会爱上一个哪哪儿都不如自己的人吧,那究竟看上他什么呢,他必然有什么地方很惹眼,吸引了你你才喜欢。对于陈我愿来说,江别川身上吸引他的点很多了,他看着江别川,哪哪儿都发光,哪哪儿都可爱,又不止是成绩好或差,所以他对江别川考得比他好这个事实很坦然,很欣然。
江别川从初中到高中六年的学业运都太损了,高考这回,是他男朋友踏实认真众望所归,才不是超常发挥呢。
嗯。陈我愿心想,明明我才是超常发挥,半路才学最后追上星星七平八稳。
“——是啊,考得好,恭喜我吧……还是离不开你教导么。”
陈我愿语气平淡,就这样死人脸回答他爹。
陈苏立笑着的脸也没有拉下去,好像真对自己儿子很满意,他就问啊:“所以你准备去哪里读大学?跟小川一样报恒京大学?”
陈我愿瞟了自己爹一眼:“你说过,我成年了你就不管我的。”
陈苏立:“是吗,我怎么记得我说的是,‘你在没成年之前,你是我儿子,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听来,好像跟你的意思有些差别吧。”
陈我愿将手里的志愿书甩他爸桌前,冷哼一声:“你怎么不说成年了还可以断绝父子关系呢!我就是理解成你说了不管我,我上大学也可以不要你一分钱,请你自己作数。”
陈苏立翻书如脸,这下答应得倒快:“行啊行啊,我不管你,我不管你好不好。那你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去恒京了?”
陈我愿斜视着他爹,对于他爹的态度慢慢攥起手指头。
是的。
他下一步,该回恒京了……他这回不是生在恒京,而是凭本事考到了恒京,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一路鞭策,考到了恒京。
——然而恒京是什么地方?
思及此,陈我愿默然松开拳头,微微抬起眼,正视他爹。
见状,似乎是参透儿子所想,陈苏立果不其然轻轻笑了:“你回恒京好啊,咱们老陈家的根基,不一直都在恒京呢么。你回去了,刚好、好好地、拿你学来的本事,子承父业啊……很好奇在你看来,怎么就变成一刀两断的事情了呢?我可真是巴不得你回恒京呢。”
他爹三言两句,就有种把他忽然点醒了的感觉。
陈我愿忽然觉得像被骗了,连着江别川一开始被陈苏立敦促着考恒京,都像是一场计谋已久的骗局。
“天真啊,儿子,你怎么这么天真……你不要我一分钱,那你想在恒京得到一分钱?别做梦了,那里比维江大得多,也比维江危险,资本就像天罗地网一样布在你身边,尤其他们知道你是我陈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还跟何家藕断丝连,你觉得你能翻出什么水花来?你不要我给的,我让你走到绝路,绝不心慈手软。”
“你为什么不能让我自由做主?你归根到底……就是不相信我有能力。”陈我愿此时说什么都显得很苍白无力,他在维江反抗他爹,还有江蓝水给自己兜着,然而去了恒京,江蓝水再好也够不着了,更何况,自己连一声妈都没叫过,江蓝水凭什么还要照顾他到恒京呢。
最主要,那是江别川亲妈啊。
高三在迟海的那半年无疑来说是痛苦的,此前在维江中学也少不了江蓝水的照看。那时候江别川不理他,他面对江蓝水的好,心里的愧疚自责简直无以复加。总之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现在甚至以江别川主动还很乐意跟他重归于好的事实来安慰自己。
他自私地心想,那不是还有江别川么,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啊。然而事情到最后都会被推到江别川身上吧,就像一年前陈苏立苛压江别川考恒京大学、从而带动陈我愿认真学习最后回恒京一样。
而最终,三年真宛如“图穷匕见”,陈苏立叫他回维江好好学习的目的,不还是达到了。
“那你为什么把你亲爹当敌人呢?你难道在十七八岁不该好好学习,在考上大学后趁早接手你自己家的事业吗?我请问让你自由做主,你是不是照样要安身立命?我相信你有能力,你还是要从头做起,那你要我们这个陈家做什么,你要你祖祖辈辈干什么?长辈之所以拼搏数代,还不是为了造福后代?”
“我们是把那些墙都撞完了啊,所以你不需要再试错了啊,小我,你只要接过来、有能力接过来,就行了!要不然你花个二三十年一事无成,一错再错连家业都没保住,那你才真是有违列祖列宗了!”
“我看你从小学的艺术是把你变成一个理想家了吧?你知道现实里金钱才是最现实的吗?人的精神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你那些理想终究是理想,宛如空中楼阁一般不切实际。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爱理想?!呵呵……说来也是啊,你妈妈一辈子就是被理想二字困住了,才会活得那么痛苦!!”
言毕,陈苏立的手掌击在书桌上,情绪起来竟显得愤怒又压抑。
陈我愿默默摇头,每次自己的理想出现裂缝,都必有他爹推波助澜。可是面对现实,他竟然难以反驳。
——因为他爸说的就是现实,就是道理。
可他就是觉得,他不应该为了那死去的列祖列宗活着,他就是应该为自己而活,起码他家家底丰厚,完全够他为理想活一辈子了,然而陈苏立却执拗着,绝不愿意这个人是自己儿子,不愿意把家族的荣光败在自己手里。
就是你明明享用着吃着先辈的,却那么自私吧,一个人败家,把心血都挥霍一空了,显然陈苏立就是不能接受陈我愿这种忘恩负义之举吧,他作为父亲当然是要悬崖勒马痛心疾首的。即使不可能一代就败,然而陈苏立要的是光宗耀祖啊,是发扬光大啊。
所以他更不可能看着儿子去搞同性恋了,对他来说那就是灭祖灭宗的行为,跟他把祖祖辈辈的心血玩垮了败光了是一个性质。
而这个陈我愿居然又要搞同性恋,又要求理想,陈苏立真是后悔生出来这么个混账玩意儿,尤其高一那会儿这死崽子不仅瞎搞关系不学无术还离家出走,他能不气么?几巴掌甩死他都不亏!配上他妈给取的破名字,简直荒唐!
——可是陈我愿无言站着,而外边天已经黑透了,书房只剩下毫无温度的人造光。
毕竟何诉贤的生活状态,明明是陈我愿所见过、最让他感到羡慕的啊。
他觉得他妈妈就像一朵自由的玫瑰,有人,抑或无人,反正她就在风里,恣情浪漫地活成自己最美丽的样子。
他还觉得这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他妈会喜欢他爸。甚至生出了自己。也是啊,其实他妈本来没想生的,只是他爹求他妈生下来罢了,这么一想,可真是很符合陈苏立的性格了。
可是陈我愿依旧对他妈抱不平,就好像他妈怀着一身自由烂漫误入了陈家封建规矩的门楣,明明是带着理想与爱救赎来的,最后却因不接受规训而被无情驱逐,并且从始自终都没被承认过是陈家的媳妇。
于是他就偏过头去,颤声说:“……我妈过得很好。哪怕没你,我妈照样过得非常好。”
“我妈总是支持我学艺术追理想,也会让我自由自在地喜欢我喜欢的人。你给我的是物质上的,可是我妈给予我精神上的财富,那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就像我名字你不告诉我我都知道是我妈起的,如果是你,你让我叫什么啊,陈楣耀还是陈祖光啊?”
“——你说得好听罢了。”
陈苏立冷嘲热讽打断,挖出来现实来给他瞧。
“十八年前你妈因为理想抛弃你,十八年后你却感谢你妈抛弃?你这么多年来成长里的缺憾,难道不算你妈妈造成的?你都没跟她有什么接触,又何来带给你的精神财富?你的那些自以为是的艺术与理想,都是你爹经年累月用实打实的钱堆出来的啊小我,你不要再幻想了,你爹不会害你,你就听我的去走一条康庄大道、我打赌你的未来一定是光芒万丈!”
陈我愿不相信,只是摇头,然而他转身,转身跑去要离开书房,可前方有什么呢……只有他喜欢的少年尚在年少。
“你不信的话,就去恒京看看吧。”
最后,陈苏立屈身坐在书房一角,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这些年独自把陈我愿养到十八,额角的确已然生了白发。
他就那样坐在黑暗的角落,剩下一个孤寂的背影,静静陈述道:
“你高三这一年,你妈妈没找过你吧。”
“去年暑假是不是还撞见她在医院?”
“就是那个时候,你妈妈检查出来,癌症晚期。”
“对。你前一阵子在乡下待着,我就是那时候得了消息,独自去恒京看望她……虽然守在外边一个星期,你妈妈也并没有见我。”
不知道想起什么,好像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跟那个被拒之门外的情景一模一样。于是陈苏立撑着额角,充满凉意地,淡声笑了笑。
“最后,医生说,等这个夏天过去,如果找不到更好的治疗方案,病情还是没有好转,那么极有可能……”
陈苏立没把话讲完,似是忽然有痛苦压抑而来,他抱着头将眉眼深陷,书房就随他跌入了一股彻底的昏暗与冷寒。
陈我愿也没听完。
只是觉得,他脚下那一段理想与现实的旅途,在此刻随此噩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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