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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被扰乱的平静日常

那场秋雨过后,天气彻底转凉。栀城一中的银杏树开始镶上金边,但高二(一)班内部的“气候”,却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江辰就像一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无声地改变着水面下原有的生态。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课堂。

语文课上,老师讲解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谈到“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时,习惯性地引导大家思考“爆发”的积极意义,以及如何“为国家和社会贡献力量”。

就在大家准备记录标准答案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靠窗的位置响起。

“老师,”江辰举了下手,得到示意后开口,“我认为,‘爆发’的形式未必是轰轰烈烈的牺牲。在当下,或许保持独立的思考,不随波逐流,不轻易被煽动,本身就是在沉默中的一种‘爆发’,是对抗另一种形式‘灭亡’的方式。”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这个解读角度有些新颖,甚至带着点“叛逆”。语文老师推了推眼镜,没有立刻否定,而是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江辰同学这个角度很有意思,大家可以思考一下,在不同时代背景下,‘爆发’的内涵是否应该有所不同?我们继续……”

虽然老师圆了过去,但那种被轻微撼动的感觉,已经留在了不少人心里。以往铁板一块的“标准答案”,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物理课上更是如此。讲到一道经典的力学应用题,关于如何用最省力的方法将重物推上斜坡。标准解法是计算角度和摩擦力。江辰却在大家埋头计算时,提出了疑问:“为什么一定要推?如果现实条件允许,为什么不能考虑用滑轮组,或者改变接触面材质?题目本身预设的‘推’这个动作,是否限制了我们的思维?”

物理老师是个开明的中年男人,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眼睛一亮,鼓励大家就此展开讨论。一堂原本枯燥的解题课,竟变得有些活跃起来。

林薇坐在座位上,能清晰地感觉到,课堂上那种唯老师、唯标准答案是从的沉闷氛围,正在被一种微妙的、蠢蠢欲动的质疑精神所稀释。

这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就像一艘原本航行在固定航道上的船,突然有人开始质疑航道本身是否合理,甚至想尝试触碰船舵。

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课间。

以前,课间十分钟,大家无非是补觉、赶作业、或者三五成群地聊着明星八卦、游戏攻略。但现在,开始有人——主要是几个平时就有些想法、不那么“安分”的男生,会凑到江辰的座位旁边。

他们不再仅仅视他为“开学典礼上的勇士”,而是开始带着真正讨论问题的态度。

“江辰,你昨天说的那个‘信息茧房’是什么意思?” “哎,那本《社会心理学导论》好看吗?讲的啥?” “你觉得老班这次安排的座位调整合理吗?是不是真的像你说的,有‘监控’的考量?”

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探索禁忌般的兴奋。

江辰通常不会主动挑起话题,但有人来问,他也会言简意赅地回答几句。他话不多,但往往能直指核心,偶尔引用的概念,是这些生活在象牙塔里的高中生们闻所未闻的。

林薇看到,那几个男生的眼睛在发光。那是一种被新思想点燃的光芒。

而她,作为班长,维持秩序和稳定的班长,本该去制止这种可能引发“不良思潮”的私下讨论。可她以什么理由去制止呢?讨论书籍?探讨概念?他们没有违反任何一条明文的班规。

她只能看着那个靠窗的角落,渐渐成为一个小小的、散发着不安定磁场的信息交换站。她甚至看到,连一向埋头苦读的学习委员,有一次也状似无意地在那附近徘徊,耳朵却分明竖着。

这种失控的感觉,比直接的对抗更让她焦躁。

她的权威,她所维护的“平静日常”,正在被一种无声的方式瓦解。

下午的自习课,这种暗流终于涌上了水面。

按照林薇制定的“补充细则”,自习课必须保持绝对安静,只能进行学习相关活动。她坐在讲台旁,监督着纪律。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摩擦纸张和偶尔翻书的声音。

突然,“啪嗒”一声轻响。

是江辰的方向。他合上了那本《社会心理学导论》,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

林薇抬起头,看向他。

只见江辰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乐谱的册子,又拿出一副耳机,戴在了头上。他显然没有连接任何播放设备,只是戴着耳机,然后翻开了乐谱,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他在自学乐谱?在自习课上?

这并没有违反“只能进行学习相关活动”的规定,毕竟音乐也算是一种学习。但他戴着耳机(即使是空的),敲击桌面的行为,在这种强调绝对安静和统一的氛围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刺眼。

像是一滴浓墨,滴入了清澈却单调的水中。

有几个同学好奇地看了过去。

林薇的眉头皱紧了。她应该去制止吗?以什么名义?说他敲击桌面影响了他人?那声音微乎其微。说他行为怪异,破坏了自习课应有的“样子”?

她攥紧了手中的笔,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斗争。如果制止,会不会显得她小题大做,滥用职权?如果不管,是不是意味着她默认了这种对“规矩”无声的挑衅?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她看到坐在江辰斜前方的沈哲,那个阳光开朗的体育生,居然也偷偷从桌肚里拿出一个篮球,放在脚下,用脚尖轻轻地左右拨动着,眼神还时不时瞟向江辰的方向,带着一丝模仿的、试探的意味。

仿佛在说:看,有人开了头,我也可以有点自己的“小动作”。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

涟漪,已经扩散到了这里。江辰那种看似遵守规则,却又在规则边缘肆意行走的姿态,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其他人。他像是一个打破模具的示范,让那些原本被规矩框住的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

她不能再犹豫了。

林薇站起身,走向江辰的座位。她的脚步声在安静的自习教室里格外清晰,所有同学都抬起头,目光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期待。

她停在江辰课桌旁。

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林薇的影子投在他的乐谱上,他才缓缓抬起头,摘下一边耳机,平静地看着她,用眼神询问“什么事”。

“江辰同学,”林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自习课,请保持安静,不要做与课堂无关的小动作。”

江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还在无声敲击桌面的手指。

他收回手指,将乐谱合上,放进桌肚,然后重新戴好耳机,拿起一支笔,摊开一本数学练习册。

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个字,没有反驳,没有解释,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他完全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了。

顺从得令人窒息。

可林薇却丝毫没有赢得交锋的胜利感。她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股力道无处宣泄,反而反弹回来,震得自己胸口发闷。

她默默地回到讲台坐下。

自习课恢复了之前的安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安静,静得有些诡异。

但林薇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个靠窗的座位,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平静的日常已被扰乱,水面之下的暗流,正悄然改变着这片水域原有的流向。

而她,站在水中央,第一次感到了脚下立足之地的松动,和一种即将被潮流裹挟的……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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