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宁致远高大的身影带着几分沉重和犹豫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舒潼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方才强撑的镇定与理性渐渐褪去，一丝混杂着担忧、心疼和些许恍然的疲惫浮上心头。
客厅里重归寂静，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激烈冲突的余温。舒潼微微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背，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按了按微蹙的眉心。
亦舒……怀孕了。
这个事实，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惊涛骇浪，也不可避免地，将他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同样兵荒马乱的夏天。
那时，他也和现在的亦舒差不多年纪，甚至可能更年轻些。他和宁致远，也并非一帆风顺。宁家是底蕴深厚的世家，而他的家世相对普通，加之他特殊的体质，两人的恋情从一开始就面临着重重阻力。宁致远的父亲，当时的宁家家主，并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一次激烈的争吵后，他和宁致远短暂地分开了。心情郁结之下，他独自外出散心，却没想到……回来后不久，就出现了持续的低烧和莫名的疲惫。
起初只以为是心情不佳加上劳累所致，直到某次险些晕倒，被朋友送去医院，经历了反复而匪夷所思的检查后，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医生，用一种极度震惊而又小心翼翼的语气告诉他——
“舒先生，根据检查结果……您，似乎是怀孕了。”
怀孕？
他当时只觉得荒谬，天旋地转，以为是听错了，或者是医院弄错了。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怀孕？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恐惧、茫然、无措……种种情绪将他淹没。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宁致远，可那时他们正在冷战中，宁家施加的压力也让宁致远焦头烂额。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自己偷偷查阅各种稀奇的医学文献，最终在家族几乎失传的零星记载中，找到了关于自身血脉那微乎其微可能性的描述。
那是比现在更艰难的境地。没有先例可循，没有支持的声音，只有无尽的恐慌和对未来的未知。他记得自己一个人躲在租住的小公寓里，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感受着里面那个悄然孕育的小生命，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恐惧，有挣扎，却也有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柔软。
最终，他还是鼓足勇气，联系了宁致远。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宁致远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那瞬间石化的表情，以及紧接着，如同火山爆发般的震惊和……狂喜？不，最初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混乱。但宁致远没有逃避，没有质疑，他在短暂的震惊过后，用力地抱住了他，声音沙哑却坚定地说：“潼潼，别怕，有我。”
之后，便是宁致远顶着巨大的压力，甚至不惜与家族暂时决裂，毅然决然地将他接回身边，小心翼翼地守护起来，为他寻医问药，为他挡去所有风雨……
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那个年代的青涩、挣扎，以及最终被坚定选择的温暖。舒潼缓缓睁开眼，眼底泛起一丝湿润的暖意。
正是因为自己经历过，他才更懂得儿子此刻内心的惶恐与不安。也正因为自己曾被宁致远那样坚定不移地选择和保护过，他才愿意去相信，或许……商陆那个孩子，也能为亦舒撑起一片天。
只是，当年的宁致远可以为了他与家族抗衡，如今的商陆，能做到哪一步？而商家，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舒潼轻轻叹了口气，担忧并未减少，但心底却莫名生出了一丝勇气和希望。历史似乎在以另一种方式重演，而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孤立无援的青年，他成为了那个可以为孩子遮风挡雨的父亲（daddy）。
————
宁亦舒蜷缩在房间角落的懒人沙发里，下巴抵着膝盖，怔怔地望着窗外熟悉的庭院景致，心里却乱成一团麻。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停在门口，然后是短暂的沉默，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父亲还是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宁致远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儿子像只受惊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般，蜷在那一小方天地里，背影单薄又透着一股倔强的落寞。他心头那点因震惊和担忧而燃起的怒火，此刻彻底被更浓重的心疼取代。
他反手关上门，没有立刻走近，只是靠在门边，沉默地看着宁亦舒。
空气凝滞了片刻，最终还是宁致远先开了口，声音比在楼下时低沉沙哑了许多，也缓和了许多：“……还难受吗？”
宁亦舒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又是一阵沉默。宁致远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坐下，这个位置离宁亦舒不远不近，不会给他太大压迫感。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试图让语气听起来平静。
“……一个多星期前。”宁亦舒的声音闷闷地从膝盖间传来。
“所以，你之前说去朋友家，其实是……”宁致远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宁亦舒默认了。
宁致远看着儿子这副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他揉了揉眉心，努力组织着语言：“亦舒，爸爸刚才……态度不好，吓到你了。”
宁亦舒终于动了动，微微侧过头，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和一只泛红的眼睛，看向父亲，眼神里带着委屈和一丝不确定。
看到儿子这眼神，宁致远的心彻底软了。他叹了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和认真：“爸爸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生气，不是因为你觉得男人怀孕丢人，也不是单纯因为你和男人在一起。”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宁亦舒：“我生气，是因为对方是商陆！是商家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们两家是什么关系？生意场上是死对头，这些年明争暗斗了多少回？你了解商陆吗？了解商家吗？他们那个家族，水有多深你知道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得宁亦舒有些发懵。
“爸爸是怕你吃亏，怕你被骗，怕你一头扎进去，最后受伤的是你自己！”宁致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担忧，“你还小，感情用事，万一他商陆只是玩玩，或者他们家根本不能接受你，到时候你怎么办？你带着孩子怎么办？”
这些现实而残酷的问题，宁亦舒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一直刻意回避，或者说，被与商陆之间刚刚确立关系的甜蜜和冲动暂时遮蔽了。此刻被父亲**裸地揭开，他感到一阵寒意。
他看着父亲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关爱，那股委屈和叛逆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涩的理解。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懒人沙发的布料，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执拗：
“我知道两家关系不好……可是，商陆他……他和他们家不一样。他对我很好……真的。”他想起医院里商陆小心翼翼的呵护，那个强势又温柔的吻，以及他说“喜欢”时眼底的炽热。
“而且……”宁亦舒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孩子是我决定要留下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后果……我自己承担。”
宁致远看着儿子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决绝，一时语塞。他仿佛看到了当年舒潼决定留下孩子时的影子。那种柔韧中的坚强，让人无法轻易反驳。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宁致远站起身，走到宁亦舒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恢复了作为家主的威严，“在你和商陆的事情没有彻底明朗，在他商家没有拿出足够的态度之前，你暂时留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尤其是不能再去他那里住。这是为你好，也是对他的考验。”
他没有再疾言厉色，但话语里的不容置疑却比刚才的怒火更让宁亦舒感到压力。
“好好休息吧。”宁致远说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门。
宁亦舒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知道父亲这是给了他一个缓冲，也划下了一道暂时的界限。他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被变相“软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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