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志鹏青坪之行收获颇丰。拿了两份钱。沈老师两千块，言默两千块。
他本来欠人两万块的。那小眼睛男人跟他说好了，一个月还两千，放他一条狗命。
沈老师找到了柳泛把事情轻描淡写地说给他听。
他尽力把事情粉饰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冲突，无非是父亲欠了债，周转不开了，所以来学校拿，他不希望耽误学生上课，所以自己先垫上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柳泛很聪明，他还是从只言片语的信息里，知道了事情的全貌。
柳志鹏找他要的是两万，找沈老师要的是两千。也就是说，对方允许他分期偿还，他分了十期。两千整，而没有别的零头，可见他还有钱能生活，不足以还而已。
他也不跟沈老师装了。反正自己那点所有的老底，还没过多久都已经被沈老师知道的清清楚楚了。
沈老师一笔带过之后，从口袋里拿出了几瓶药膏:“喏。上周出差的时候外面买的。这瓶是治疗淤青的，外用，这个是治疗骨头的吧，好像，治疗筋骨，也是外用。”
药瓶子一个接着一个排开。
“这几个是吃的。一次几片，什么时候吃，医生写在上面了。照着吃，吃到伤好了为止。”
“还有一些别的，感冒药，治喉咙疼的，补血的，棉签，消毒水……反正都有吧，给你放在袋子里。一会儿提回去。比校医院挂号有用多了。”
柳泛看这一大堆药物。心想着自己以后要是吃不上饭，就光吃药也是能活个一年半载的。
“老师，我先跟你说啊，不是我要惹他们的。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揍。我已经很小心了。”柳泛想起了沈老师之前叮嘱他的那些话，赶紧为自己解释。
“嗯。我知道。有时候身不由己，有些人是不可理喻的。尽量照顾好自己。”沈老师竟然没有不高兴。柳泛微微放心下来。
拿起那些药左右观察。
“照着说明书吃，别乱吃啊。”沈老师说。
“我又不傻。”
“老师。谢谢你。他那个钱，我一定会慢慢还你的。”柳泛坐在收银台的高椅子上，一只脚弯曲，一只脚点在地上，手扣着椅垫的毛边，想了又想了还是说出口，一说出口，就微微有些拘束。
“我来不是要说这个的。”
“钱的事情不着急，有这样的家庭，不是你的错。”沈老师坐在对面，看着他，一脸怜悯。
柳泛耸耸肩，转了转笔，掏出每日账单，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地计算今天便利店的收支。
“这次不回应他是对的。以后都不要回应他。你们不是一类人。”
“我也想啊。他是我——爸。”柳泛停笔，拉长声音，很艰难而不情愿地说出了那个字。
“这又不意味着什么。柳泛。你现在成年了，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能和他绑着一辈子。”
沈老师把手撑在收银台上，把头探过来，一双好看的眼睛诚恳地望着他，单眼皮，眼尾下垂，眼皮很薄，下睫毛很长。
柳泛看得一瞬间有些愣神。
“我也没那么伟大吧。谁要养他一辈子啊。”柳泛咽了口口水说。
“那就和他切割开。别管他的死活。”
话说出来，冰冷犀利。
竟然是从沈老师那张粉白色的薄嘴唇里说出来的。柳泛暗自吃了一惊。
“怎么不管啊，这不都有人要把他抓去按斤卖了吗？”
“那样不是最好？”沈老师微微皱了皱眉，好像觉得柳泛太过优柔寡断，“他消失了。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了。”
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却令柳泛有一点点不寒而栗。
沈老师靠他很近，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的味道，脸是不太健康的白色，脸颊上有一颗美人痣，像一朵根茎细长，花瓣卷曲，斑点繁多的
白百合花。
噙着水的眼睛，就像百合花吐出来的黏腻水润的柱头，紧盯着他，要他承认他的观点。
“看着自己爹去死啊？”
“那就不要看。”
“我还有个妹妹。他会找我妹妹的。”
“那就把他送进监狱里。关个十年八年的。”
“……”柳泛没说话，手还在计算。
“柳泛，你不会还想救你爸爸吧？他都那样了，五十几岁了，这副摸样，一辈子不可能有悔改之日，废物一个了！”沈老师有些激动地说。
“老师，你不也想救我？”柳泛把笔重重放下。
“有的人值得救，有的人不值得救！”沈老师说。
柳泛眼睛垂下，睫毛颤动，像是什么小昆虫脆弱的翅膀。
沈老师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过激失态了，很快平静下来，放柔声音继续说话。
“他现在这幅样子不是你造成的。就不应该你来承担。”
“他的结局无非就那么几样，黄疸，胃癌，肝癌……他不是被你害的，他是被自己害到这个地步的。放任他自生自灭没有多无情。但是你不能害你自己，你还年轻，还可以选择。不能一而再再而三选错误的道路。”
柳泛还是不说话，咬着嘴唇，继续用力地计算着，笔尖在纸上画出很深的痕迹。
28，56，84，37，121……
青年不想与人沟通。
“你自己想想吧。”沈老师站了起来，突然一股愧疚感席卷了他，感觉自己像个引诱青年亲人反目的恶魔。
快要走出门时，他又回头叮嘱:“以后不要再用药品伤人了。实际应用方面崭露头角对你来说不是好事。”
柳泛抬起头。
门却已经被推开，又自动关上了。“叮叮当”一声，成为了沈老师瘦削背影的尾声。
今天是阴天。外面天色比较暗。
光线差让柳泛透过便利店的玻璃看见了他自己。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长这样，跟高中的时候还是一个样子。又好像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不是被你害的，他是被自己害到这个地步的。”
“但你不能害你自己，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选错误的道路。”
柳泛觉得自己的脑浆和血液搅在了一起。
柳志鹏并非每时每刻都是一个完整的混账。
偶尔他不喝酒的时候，他幸运的时候，柳志鹏也会履行一些父亲的职责。
“我爸爸是老师！”
“我爸爸是医生！”
“哈哈哈，我爸爸是开店的，做生意！”
几个小孩把小柳泛堵在街角，就是他家的那个街区。
“你呢？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他爸爸是……喔喔哦！那种哦！哈哈哈哈哈哈哈！”
柳泛面露难色，一群小孩柳哈哈大笑起来。
这群小孩都还不懂事，但是不懂事的年纪也被言传身教耳濡目染知道了柳泛这个怪家伙，家里只有一个爸爸，没有妈妈，爸爸还老是不在，干什么都是一个人。
性格还奇怪的很，和大家都玩不到一起来。
家长们都对自己的孩子说:“少跟柳志鹏家里那个一起玩，啧……脏的要死。看看看看……”
于是这样被小孩堵在街角成了柳泛的家常便饭。
那一天也是这样。小柳泛蹲在那里，束手无策。一般情况下，被笑一笑，就过去了。
那天不知怎么，突然之间，柳志鹏出现了。他张开大手，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
“他的爸爸！是一个——沙人魔！！”
柳志鹏做了一个特别狰狞的鬼脸，把这些小孩吓呆了，其中几个胆子小的立刻就哭了。
“把你们这些一个个欺负弱小的小屁孩，全吃了，都不够我塞牙缝的。”柳志鹏张开大手把柳泛抱起来了，弯下腰，眯着眼睛对这群小孩威胁道。
小孩吓傻了，纷纷作鸟兽散。
后来柳志鹏带着他去一家酒馆里，父子两对坐，他到隔壁超市买了一盒苹果汁，挤到酒杯里，推到柳泛那一边，然后自己又点了一杯酒。
他看着自己的爸爸，觉得他保护了他。
两个人一大一小，面面相觑，让后张开大嘴，“咕噜咕噜”地把杯子里的东西喝掉，哈哈哈地开怀大笑。
柳志鹏还心血来潮，给柳泛买了一堆令所有小屁孩都羡慕不已的东西。然后当天晚上，喝得大醉，回来倒在沙发上。
他后来知道，柳志鹏去找了那些小孩的家长。面对那些衣冠楚楚背后奚落他的先生太太，柳志鹏咧开一口黄牙，大声地说:“管好你们那群小杂种啊！再让我看到他们欺负我儿子，妈的，我就把这一群小猪仔全推进粪坑里淹死。”
……
记忆就像错乱了一样。这家伙竟然也是柳志鹏。
要去想这样的片段在他小时候的确有不少。柳志鹏切换着角色，时而是父亲时而是债主。
他很理智，很清晰地知道柳志鹏年轻的时候是嚣张。爱儿子与不爱儿子只在他的选择之间，毕竟他时间还长着，自己先享受完这一阵还有下一阵。
而年纪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怕死，害怕太快寿终正寝，又不想太惨死于非命。他就要及时行乐，得享受时先享受。享受了再说。儿子什么的，先往后放一放。
现在手里还有酒瓶子。眼睛一闭，可什么都没有了！！！
他从小就对妹妹严词厉色:“爸爸说什么都不能信。别跟爸爸说话。给你买什么都不要。”阻止柳志鹏给妹妹所有蝇头小利。
而他自己，就常常被这些温情的记忆碎片纠缠得无法呼吸。
脑子一片混沌。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掉下来了。他一注意到，就立刻拿手擦掉。
好死不死，有人来了。
“叮叮当。”言默来了。
一看到这家伙，本来就差的心情更是差了。
柳泛深呼吸一口，没好气地从收银的椅子上站起来，右手拿起扫码枪。
无论如何，绝不会让他再次逃单。
言默转了一圈，好像对货物很不满意，脸上表情有点儿嫌弃。终究又拿了几瓶可乐和一包牛肉干。
没人排队，店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也非常自然，直接就从柳泛面前拿着东西走了。
“喂！”柳泛那些扫码枪的手停在半空中，忍无可忍了。
言默转身。
柳泛眼眶还有泛红的痕迹，桌上有一堆药物。言默微微有点诧异。
“又被打？有实力。”言默一开口，气死人。
柳泛刚才的伤感一扫而空。
“管得着吗？钱呢？拿过来扫码付钱。这里有监控。”柳泛说。
“让你老板找我来。”言默一点儿也没被威胁到。他抬起眼睛看了监控一眼。
“你有完没完？每次都不付钱！”
“你不是付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欠你的？！”
“废话。你欠我的啊。”
真的是厚颜无耻啊。厚颜无耻啊。
这姓言的脸皮到底为什么这么厚？柳泛就想不明白了。
不就是查了他一下，也没给他登记在案，虽然是害他丢了点面子，打也被他打了一顿了，应该算一笔勾销了。现在老是来买东西不给钱，还说他欠他的。跟挑衅一样。
看起来上到校长下到同学没人敢惹，背景硬得很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天天来一个小便利店吃霸王餐。
矛盾又不大不小，根本不知道算什么。
为了十几二十块再惹上他不值当，不惹他每天都要来白嫖十几二十块！除了脸皮很厚之外，真不知道怎么说。
柳泛无可奈何地在他身后骂了一句。被他气得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又坐回椅子上。
沈老师那么爱送人进监狱，先把这吃白食的言默送进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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