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变得滂沱，密集的雨点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根冰冷的鞭子在抽打着这个不安的夜晚。工作室里，那盏孤灯的光晕似乎也被这狂暴的雨声震得摇曳不定。
李丹坐在电脑前，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开始模糊、扭曲，像一片晃动的、令人眩晕的深海。她试图集中精神，核对最后一批材料清单，可大脑却像塞满湿透的棉絮，沉重而滞涩。宁峰那条冰冷的信息，母亲电话里强装的镇定，还有连日来积压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此刻达到了临界点。
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她猛地闭上眼，扶住发烫的额头，胃里翻江倒海。
不行，不能再硬撑了。她必须回去，哪怕只是躺一会儿。
关掉电脑，收拾好东西，工作室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窗外路灯透过雨幕投进来昏黄破碎的光。她走到门口，看着门外那片被雨水淹没的世界，才想起自己今天没有带伞。白天还是晴空万里，谁料夜晚会骤雨倾盆。
犹豫只在片刻。她一咬牙，将电脑包紧紧抱在怀里，低头冲进了雨幕。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包裹。初秋的夜雨，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无数细密的冰针，穿透单薄的外套，扎进皮肤，迅速带走身体里仅存的热量。头发湿透了，黏在脸颊和脖颈上，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脚下的积水很深，每跑一步都溅起冰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鞋子也很快灌满了水，沉重而湿冷。
她跑到最近的公交站台下，狭窄的顶棚根本无法阻挡被狂风裹挟的雨水。站台空无一人，末班车早已错过。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街道上空旷得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她自己急促的、带着水汽的喘息。
打车软件上，排队人数上百，预计等待时间超过两小时。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感，像这冰冷的雨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渗透进她每一个毛孔。她抱紧双臂，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牙齿开始打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濒临极限的疲惫和孤独。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在她最狼狈，最脆弱的时候？
她靠在冰冷的广告牌上，闭上眼睛，任由雨水和一种更滚烫的液体混合在一起，从眼角滑落。母亲的病，工作室的压力，还有……那个人的重新出现，所有的一切，都像这座沉重的雨夜，压得她喘不过气。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寒冷和绝望吞噬时，一道刺目的车灯，如同利剑般劈开厚重的雨幕，由远及近。
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如同沉默的巨兽，精准而平稳地停在了公交站台前。流畅的车身在雨水中反射着冷冽的光泽，与周遭破败潮湿的环境格格不入。
李丹怔住了，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她此刻最不想看见，却又无法忽视的脸。
宁峰。
他坐在驾驶座上，侧脸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被雨水模糊的挡风玻璃上，声音透过哗啦啦的雨声传来，依旧是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冷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上车。”
只有两个字，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李丹僵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她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他怎么会在这里？这条街并不是他回公寓的必经之路。
是巧合？还是……
她不敢想下去。
“我……”她张了张嘴，想拒绝，想说自己可以等车。可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却先一步冲了出来，让她浑身一颤，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宁峰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那点耐心终于耗尽。他解开车锁，声音更沉，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道：“别让我说第二遍。淋雨生病，耽误的是项目进度。”
又是项目。
这个理由，像一盆冷水，将她心头那点刚刚因他出现而泛起的、微弱的波澜，彻底浇熄。也对，他关心的，从来都只是项目的顺利进行而已。
自尊心让她想要转身冲回雨里，可身体的寒冷和虚弱，以及那漫长无望的等车时间，像无形的锁链拖住了她的脚步。
最终，现实的考量战胜了可笑的自尊。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水汽的空气，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一股温暖干燥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与车外的冰冷潮湿形成鲜明对比。昂贵的皮革香味，混合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调，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她浑身湿透，坐下的瞬间，真皮座椅上立刻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这让她感到一阵局促和难堪。
宁峰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他升上车窗，将狂暴的雨声隔绝在外，车内顿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他重新启动车子，平稳地汇入几乎空无一人的车流。
暖风开得很足，吹拂着她湿冷的皮肤，带来一阵阵麻痒的刺痛感。她抱着自己依旧冰冷的双臂，低着头，不敢看他，也不敢看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雨水扭曲的城市光影。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她能感觉到他握着方向盘的、骨节分明的手，能闻到他身上那丝极淡的、或许是因为刚才也在某处应酬而沾染的、若有若无的酒气。他开车的姿态很专注，侧脸的线条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沉默。
他为什么不说话？是在厌恶她弄湿了他的车？还是在为不得不绕路送她而感到不快？
各种猜测在她脑海里翻滚，让她坐立难安。
“地址。”他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李丹报出了自己租住的公寓地址。那是位于城市另一端的一个老旧小区，与他的豪宅和工作室所在的繁华区域，隔着几乎整座城市的距离。
宁峰没有说话，只是在导航上输入了地址，然后再次陷入沉默。
车子在雨夜中平稳前行，只有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发出单调的声响。温暖的车厢，干燥的空气，却让李丹感到一种比在雨中等车时更甚的寒冷。那是一种从心底漫上来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他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紧绷的下颌线透出一种疏离的冷漠。仿佛身边坐着的，真的只是一个因为可能耽误项目而被顺路捎上的、无关紧要的合作方。
是啊，还能是什么呢？
难道她还奢望，他会像多年前那个雨夜一样，脱下外套裹住她，一边笨拙地帮她擦着头发，一边用带着心疼的语气责备她不懂得照顾自己吗？
那些温暖的过往，早已被她自己亲手埋葬。如今剩下的，只有这冰冷的、隔着五年时光和巨大鸿沟的、沉默的归途。
她将视线转向窗外，看着那些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霓虹灯牌，像一颗颗融化在黑暗里的、廉价的糖果。喉咙里堵得厉害，她拼命忍住鼻尖的酸意，将那份翻涌而上的、复杂的情绪，连同身上的冰冷雨水，一起死死地压回心底。
这条路，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漫长。
（第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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