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时间仿佛被黏稠的寂静拉长,每一秒都带着重量。李丹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像一只受惊的、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鸟,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冰冷而黏腻,与车内温暖干燥的空气形成尖锐的对比,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她紧紧抱着怀里的电脑包,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一点安全感的浮木。
宁峰始终沉默着,专注地开着车。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深色的方向盘上,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短暂的清晰,旋即又被新的雨水覆盖,周而复始,像极了她此刻混乱又周而复始的心绪。
她不敢看他,只能将视线固定在窗外。霓虹灯牌在滂沱雨水中融化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像是印象派画作里不真切的色块。街道两旁的建筑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色的剪影。这座城市在雨夜里显得格外陌生而疏离,而她,正被身边这个同样陌生而疏离的男人,带往一个方向。
忽然,他毫无预兆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不是对她说话,而是通过车载蓝牙拨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很快被接通,他对着空气,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陈姨,是我。麻烦你现在煮一点姜茶,浓度高一些。再准备一套干净的……女性居家服,放在客房。”
他的话语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那句“女性居家服”说得略微有些生硬。“尺寸……”他侧过头,目光极快地从她蜷缩的身影上扫过,那眼神如同精密仪器扫描,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信息,“按中号准备。”
说完,不等对方回应,他便切断了通话。
车内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雨声和引擎的低鸣。
李丹却因这通简短的电话,整个人如同被投入冰火两重天。
姜茶……干净的居家服……
他是在……安排她去他的住处?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里炸开,让她瞬间绷直了脊背,连牙齿的打颤都暂时止住了。恐慌、窘迫、一丝难以言喻的羞赧,还有更深层的、被她刻意忽略的、细微的悸动,如同混乱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宁总……”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因寒冷和紧张而带着明显的颤抖,在这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不,不用麻烦了。您送我到小区门口就好,我自己可以……”
“你自己可以什么?”他打断她,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可以穿着湿衣服再淋一段雨跑回去?然后明天因为高烧无法出席项目会议?”
他的质问一句接一句,逻辑严密,将她所有推辞的理由都堵死在喉咙里。他甚至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前方的雨幕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一个可能影响项目进度的潜在风险。
又是项目。
李丹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是啊,在他眼里,她的一切,包括健康,都只是项目顺利进行的一个变量而已。她不该,也不能有任何多余的联想。
一股混合着自嘲和失落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闭上了嘴,不再试图争辩。她重新蜷缩起来,将脸偏向车窗,看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扭曲的世界,只觉得眼眶也跟着一阵发热。
车子最终驶入的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老旧小区,而是一个安保森严、环境清幽的高档公寓地下车库。平滑如镜的地面,明亮却不刺眼的灯光,安静得只能听到轮胎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这里的一切,都与她那个嘈杂、充满生活气息却又破败的租处截然不同,无声地昭示着两个世界的差距。
宁峰停好车,解开安全带,动作利落。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她身上。
她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边,嘴唇失去了血色,微微发紫。抱着电脑包的手指冻得通红,整个人缩在宽大的座椅里,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与白天在会议室里那个据理力争、努力维持着专业形象的李工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那眼神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最终沉淀下来的,依旧是那片化不开的冷硬。
“下车。”他吐出两个字,率先推开车门。
冷空气瞬间灌入,李丹打了个寒颤,抱着电脑包,有些笨拙地跟着下了车。湿透的鞋子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吧唧声,留下一个个模糊的水印。她低着头,不敢看周围的环境,只觉得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宁峰锁好车,没有等她,迈着长腿走向电梯间。他的背影挺拔而冷漠,仿佛她只是一个需要被暂时安置的麻烦。
电梯无声地上升,镜面的轿厢壁映出两人沉默的身影。他站得笔直,目视前方,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而她,则像一只误入华丽笼子的、惊慌失措的落汤鸡,浑身滴着水,与这精致的环境格格不入。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顶层。他走出电梯,指纹解锁了厚重的入户门。
门开的瞬间,温暖干燥、带着淡淡香氛的空气扑面而来。玄关宽敞明亮,设计极简而富有格调,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主人不凡的品味和财富。
一位穿着得体、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想必就是他电话里的陈姨,已经候在门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手里捧着一叠柔软的毛巾和一套叠放整齐的浅灰色家居服。
“先生。”陈姨恭敬地打招呼,然后目光温和地转向李丹,“李小姐,姜茶已经煮好了,在厨房温着。浴室也准备好了,热水和换洗衣物都在客房里,您看是先喝点姜茶暖暖身子,还是先洗漱?”
李丹局促地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看着光可鉴人的地板,又看看自己脚下不断汇聚的小水洼,感到无比难堪。
“先去把湿衣服换下来。”宁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处理一件亟待解决的流程问题。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套家居服一眼,径直越过她,走向了客厅深处,仿佛她的存在只是空气。
这种彻底的、无视她窘迫的漠然,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感到刺痛。
“李小姐,请跟我来。”陈姨适时地开口,语气温柔,化解了她的尴尬。
李丹低声道谢,跟着陈姨走向客房。经过客厅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宁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对着她,望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夜。他的身影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孤寂,指间不知何时又夹上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朦胧的玻璃映衬下,明明灭灭。
陈姨将她引进客房。客房同样装修精致,带着酒店式的整洁和疏离感。柔软的床铺,独立的卫浴,叠放整齐的家居服和崭新的毛巾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姜茶我稍后给您送进来。您先洗漱,有什么事随时叫我。”陈姨温和地交代完,便体贴地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李丹一个人。
她站在房间中央,环顾着这个陌生而奢华的环境,身上湿冷的衣物像一层冰冷的铠甲。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宁峰的、清冽的雪松调气息,无声地提醒着她此刻身在何处。
她走到浴室,打开灯。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狼狈不堪的脸。头发湿漉漉地耷拉着,眼神里充满了疲惫、茫然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屈辱感。
他收留了她,提供了温暖的庇护所,姜茶,干净的衣物……一切看似周到。
可他的态度,却比窗外的雨水还要冰冷。
这无声的暖意,更像是一种施舍,一种基于“项目”考量的、不带任何个人情感的程式化处理。
她脱下湿透的、紧紧黏在身上的冰冷衣物,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倾泻而下,冲刷着冰冷的肌肤,带来一阵阵麻痒的刺痛感。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不知道,此刻站在客厅窗前的那个男人,听着隐约传来的、淅淅沥沥的水声,指间的烟灰,无声地抖落了一截。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窗外破碎的城市灯火,以及更深处的,无人得见的,汹涌暗流。
(第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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