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与清醒的边界模糊不清。李丹在这一夜仿佛漂浮在无边无际的灰色海域，意识时而沉入漆黑的深海，时而被细微的声响拉扯回现实。耳边似乎总萦绕着雨声，还有那轻不可闻、却步步踩在她心尖上的脚步声。鼻息间，是枕头上那挥之不去的、清冽的雪松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在关于他的回忆与现实的夹缝之中。
当天光终于艰难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黑暗的房间地板上投下一线苍白的亮痕时，她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没有初醒的朦胧，只有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清醒，以及一种强烈的、想要立刻逃离此处的冲动。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将被褥整理得一丝褶皱也无，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她曾在此停留的痕迹。身上柔软的灰色家居服，此刻却像一套不合时宜的戏服，提醒着她昨夜的狼狈与尴尬。她迅速换回自己那身虽然已经半干，但依旧带着潮湿水汽和褶皱的昨日衣物。冰冷的布料贴上温暖了一夜的肌肤，激起一阵寒栗，却也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该如何面对他？
说“谢谢”？为了他那基于“项目进度”的、施舍般的收留？
还是该为打扰了他的清净而道歉？
哪一种开场白，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和可笑。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拧开客房的门把手，动作小心得如同拆解一枚炸弹。门外的世界一片寂静。宽敞的客厅笼罩在清晨微熹的光线中，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仿佛刚刚苏醒，天空是那种雨洗后的、淡漠的灰蓝色。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空旷的、无人打扰的宁静。
他不在。
这个认知让李丹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她像一个小偷，踮着脚尖，快速穿过客厅，目标明确地朝向玄关。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在静谧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吃了早餐再走。”
李丹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缓缓转过身。
宁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开放式厨房的岛台旁。他背对着她，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灰色运动长裤，少了几分平日西装革履的冷硬锐利，却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他正背对着她，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意式咖啡机，机器发出沉闷的嗡鸣和萃取时淅沥的水声。浓郁的咖啡香气弥漫开来，与他周身那股清冷的气息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岛台上，已经摆好了两份早餐。简单的煎蛋，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几片新鲜的水果。份量不多，但摆盘精致，如同餐厅里的出品。
“不……”李丹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声音干涩，“不用了，宁总，我不饿。昨晚已经很打扰了，我……”
“陈姨准备了。”他打断她，依旧没有回头，声音透过咖啡机的噪音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淡，“浪费不好。”
又是这种理由。看似合理，却冰冷地将她所有推拒的言辞都堵了回去。他永远有办法，用最客观、最不带个人情感的方式，让她不得不遵从他的安排。
咖啡机停止了工作。他拿起那个精致的白色陶瓷杯，接了小半杯浓缩咖啡，黑色的液体会在杯底，像一小滩凝固的深夜。他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只是那样端着，然后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他的视线很沉，带着清晨初醒时的一丝慵懒，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从她依旧有些潮湿、显得凌乱的头发，到她身上那套皱巴巴、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职业装，最后停留在她因为缺乏睡眠而略显苍白的脸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李丹感到无所遁形。她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注视，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
“坐下。”他言简意赅，自己率先在岛台旁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姿态闲适，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
李丹站在原地，进退维谷。走吧，显得她不知好歹，甚至有些怕他。留下？与他在这样一个密闭的、充满他个人气息的空间里共进早餐？这简直是一种酷刑。
最终，她还是屈服于那无形的压力，以及内心深处一丝可耻的、想要多停留片刻的贪恋。她挪动着脚步，在他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身体僵硬得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偶。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光滑的岩板岛台。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眼睫低垂时投下的淡淡阴影，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荚清香混合着咖啡的醇苦气息。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只有他偶尔端起咖啡杯时，杯底与台面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他吃得慢条斯理，动作优雅，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视了她的存在。
李丹看着面前那份精致的早餐，却毫无食欲。煎蛋的金黄色泽，吐司的焦香，此刻都成了加重她胃部紧缩感的负担。她拿起叉子，机械地戳着盘子里的食物，味同嚼蜡。
她必须说点什么。不能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
“昨晚……谢谢你。”她终于鼓起勇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还有，姜茶和衣服。”
宁峰的动作顿了顿，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深，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让人看不清底下的情绪。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目光落在她几乎没动的餐盘上，“不合胃口？”
“不是！”李丹连忙否认，下意识地切下一小块煎蛋塞进嘴里，胡乱地咀嚼着，“很好吃。”
他不再说话，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自己的早餐和那杯黑咖啡上。
这种刻意的、近乎残忍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难熬。李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放在砧板上的鱼，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是厌恶她的打扰？还是根本懒得在她身上浪费任何情绪？
“那个……”她再次尝试打破僵局，寻找着一个安全的话题，“项目数据更新……”
“九点，会议室。”他头也不抬地接口，语气公事公办，“我会准时到。”
“……好的。”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来。她低下头，盯着盘中那片被她戳得千疮百孔的吐司，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开口的借口。
这顿早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中艰难地进行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她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能听到他细微的咀嚼声，能听到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苏醒的喧嚣。
终于，他放下了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一丝不苟。他杯中的黑咖啡也已见底。
“我吃好了。”他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你自便。”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离开了厨房区域，走向了客厅深处，很快，主卧的方向传来了关门声。
他离开了。
像一阵风，吹过湖面，留下涟漪，旋即消失无踪。
李丹僵坐在高脚凳上，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以及那份被他吃得干干净净的餐盘，再低头看看自己面前几乎未动的食物，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屈辱感席卷了她。
他提供庇护，提供早餐，周到得无懈可击。
可他同时也用这无处不在的冷漠和沉默，在她周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却坚不可摧的樊篱。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刀叉，再也没有任何食欲。她快速收拾好自己的餐盘，拿到水槽边冲洗干净，放回原处。然后，她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向玄关。
这一次，没有任何声音阻止她。
她拧开门锁，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门。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空旷安静的走廊，电梯数字静静闪烁着。门内，是那个充满了他的气息、他的规则、和他冰冷距离的世界。
她靠在冰凉的金属电梯门上，缓缓闭上眼睛。
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被迫的“同居”结束了。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樊篱，在昨夜那个雨夜，在今晨这顿沉默的早餐之后，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窒息。
（第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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