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新里”项目如同一台巨大的精密机器,在启动会后轰然运转起来。言希的生活被彻底填满:无数次的方案深化会议、与各职能部门的反复沟通、现场踏勘调研、团队内部的头脑风暴……工作强度之大,让她几乎无暇喘息。然而,与寰宇资本,尤其是与那位阎总监的交集,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频率和方式,密集地出现了。
阎奕池作为寰宇资本在项目上的最高决策代表之一,展现出了她“冷面阎罗”的作风。她对方案的要求近乎苛刻,每一次提交的设计深化稿或经济测算报告,都会在最短时间内收到她团队发回的、密密麻麻的质询清单。问题尖锐,直指要害,逻辑严密得让人头皮发麻。
“言工,寰宇那边又发来邮件了……”助理小赵抱着平板,一脸苦相,“这次是关于记忆广场地下空间消防疏散的可行性,还有三号地块新建住宅外立面成本与售价预期的敏感性分析……要求我们48小时内补充详细数据和模拟报告。”
言希揉了揉眉心,接过平板快速扫过。邮件措辞专业而冰冷,落款是阎奕池助理的名字,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精准打击的风格,毫无疑问源自那位阎总监本人。
“知道了。通知建模组和成本组,今晚加班。数据要准,报告要精炼,重点回应她的核心关切点。”言希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疲惫。她早已预料到这场硬仗的艰难。
与阎奕池的正面接触,也无可避免。项目协调会、技术论证会、投资风险评估会……作为设计方核心和投资方决策者,她们不可避免地坐在了会议桌的对立面。
一次关于核心区商业业态定位的激烈争论后,会议陷入僵局。阎奕池主张引入国际知名快消品牌和高端连锁餐饮,以保证租金收益和招商速度;言希则坚持要为本地特色手工艺、文创品牌和老字号预留足够空间,以维持项目的独特文化调性。
“情怀不能当饭吃,言设计师。”阎奕池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晰而冰冷,“商业地产的核心是坪效和现金流。你坚持保留的那些低坪效业态,会严重拖累整体项目的投资回报。”
“文化调性是项目的灵魂和长期竞争力的保障,阎总监。”言希毫不退让,目光沉静,“过度商业化、同质化,只会让‘焕新里’沦为另一个毫无特色的购物中心,丧失其城市更新的根本意义。我们做过消费者调研,市场渴望的是有故事、有温度的独特体验。”
“市场调研的数据样本量和代表性是否足够?目标客群的消费能力是否支撑得起你所谓的‘文化溢价’?”阎奕池的问题如同连珠炮,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会议室的气氛降至冰点。双方团队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言希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调出更详实的数据支撑。突然,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眼前微微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高强度的工作和持续的神经紧绷,终于在这一刻向她发出了警告。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揉按着两侧的眉心,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深重的疲惫感。
这个细微的动作,清晰地落入了坐在对面的阎奕池眼中。
阎奕池正在翻动文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她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落在言希揉按眉心的手上。记忆的闸门,被这个极其细微的动作猛地撞开一条缝隙——
高中时代,深夜的宿舍。上铺传来翻书页的沙沙声。下铺的她正被一道物理竞赛题折磨得抓狂,忍不住探头向上看去。昏黄的台灯光晕里,言希眉头紧锁,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摊在腿上的习题册,遇到卡壳处,便会像现在这样,抬起手,用指腹用力揉按着眉心,小小的脸上满是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像幻觉。
阎奕池的眼神有瞬间的失焦,随即迅速恢复清明,甚至比刚才更冷冽了几分。她垂下眼帘,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继续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言设计师,请继续。我需要看到更有说服力的支撑依据。”
言希放下手,强压下不适,重新投入争论。刚才那瞬间阎奕池眼神的细微变化,她并未察觉。但一种奇异的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突发的危机之后。
项目核心地块在考古勘探时,意外发现了一处规模不小的晚清民居遗址。这一发现意义重大,但也意味着原定方案中位于此处的一栋新建商业综合体必须立刻停工,重新进行文物评估和保护规划。工期面临严重延误,每天都是巨额的资金损失。
消息传来,整个项目组一片愁云惨淡。投资方震怒,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向设计方和工程方。
紧急协调会议在项目现场临时搭建的板房里召开。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窗外阴雨绵绵,更添几分压抑。
寰宇资本的代表脸色铁青,言辞激烈:“延误的损失谁来承担?工期每拖一天,都是天文数字!必须立刻拿出解决方案!绕开遗址?还是快速抢救性发掘后继续施工?你们设计方要给个说法!”
言希顶着巨大的压力,据理力争:“遗址的保护价值毋庸置疑!绕开或仓促处理都是对历史文化的亵渎!我们建议立刻调整方案,将遗址纳入整体规划,打造为项目的文化核心和独特亮点!这虽然短期内增加了成本和延误,但从长远品牌价值……”
“长远?又是长远!”寰宇的代表拍案而起,“阎总监!您看看!这就是他们的态度!为了几块破砖烂瓦,要让我们承受数亿的损失?!”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一直沉默的阎奕池身上。她穿着剪裁合体的风衣,坐在并不舒适的简易椅子上,依旧脊背挺直。雨水顺着板房的缝隙滴落,在她脚边形成一小滩水渍。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情绪激动的下属,最终落在言希脸上。言希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深处的红血丝,显然这个突发状况也让她彻夜未眠。但她的表情依旧冷静得可怕。
“考古发现,是不可抗力。”阎奕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场中的嘈杂,“抱怨解决不了问题。现在需要的是解决方案,以及评估各种方案的风险和损失。”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言希,眼神锐利如刀:“言设计师,你坚持保护遗址。那么,我需要你在24小时内,提供一份详细的、可执行的方案调整报告。包括:1. 遗址保护的具体技术方案和预算;2. 调整后整体规划布局的可行性,特别是商业面积和功能的补偿方案;3. 精确的工期延误评估及损失量化;4. 将遗址转化为项目核心资产的具体运营策略和预期收益模型。”
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要求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言希心上。24小时?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阎总,24小时太……”寰宇的代表想说什么。
阎奕池抬手打断了他,目光依旧锁着言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是底线。如果云栖设计能在时限内拿出有说服力的方案,证明其长远价值能覆盖甚至超越短期损失,寰宇可以考虑支持。否则,”她的声音陡然转冷,“我们将不得不重新评估是否继续投资,并启动索赔程序。”
压力,瞬间全部转移到了言希肩上。板房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
言希看着阎奕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那片冰冷的审视下,她仿佛又看到了高中时代那个为了一个目标可以不顾一切的倔强灵魂——只是此刻,这倔强被用来逼迫她做出选择。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泥土和雨水气息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
“好。”言希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24小时。我们交报告。”
阎奕池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于言希的干脆。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起身带着团队离开了板房。
接下来的24小时,对言希和她的团队来说,如同炼狱。不眠不休,争分夺秒。查阅海量资料,联系文物专家,疯狂建模测算,头脑风暴运营策略……咖啡成了唯一的燃料。邱千娣得知情况,深夜煲了汤送到公司,看着女儿熬红的双眼,心疼得直掉眼泪,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汤分给团队每一个人。黄霄云也打来电话,没有多余的安慰,只问:“要不要我过来给你们一人剃个头提提神?”苦中作乐的调侃,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言希作为核心,承担着最大的压力。她不仅要统筹协调,更要做出关键决策。在一次关于如何平衡保护与商业补偿的激烈争论中,她看着屏幕上复杂的模型和图纸,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和被逼到悬崖边的愤怒涌上心头。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哑:
“够了!都听我说!”瞬间镇住了争论的众人。她指着屏幕,眼神锐利如鹰,“这里!把三号地块的裙楼商业面积压缩5%,集中到塔楼做高端服务式公寓!把省出来的空间和预算,全部砸到遗址保护展示馆和配套的文创体验区!用精品公寓的溢价来补商业的缺口!另外,联系省博物馆,谈合作!把这里作为他们的分馆或专题展厅!要快!现在就去打电话!”
那份破釜沉舟的气势,那份在绝境中迸发出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和决断力,让整个团队为之一震。连老周都惊讶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平日里沉静温和的得力干将。
终于,在时限将至的黎明时分,一份凝结了团队心血的、厚达数百页的调整方案和报告完成。言希亲自带着报告,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和苍白的脸色,敲响了阎奕池下榻酒店套房的门。
开门的是阎奕池的助理。阎奕池本人显然也一夜未眠,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外面随意披了件开衫,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卸去了精致的妆容,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少了几分白日的凌厉,却多了几分真实的疲惫。看到言希,她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对方会亲自送过来。
“阎总监,这是您要的报告。”言希的声音有些沙哑,将厚重的文件袋放在茶几上。
阎奕池合上电脑,拿起文件袋,没有立刻打开,目光落在言希疲惫不堪的脸上。她的视线在言希眼下的乌青和干燥起皮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空气中有片刻的沉默。
“辛苦了。”阎奕池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少了几分公式化的冰冷,多了点难以言喻的东西。她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喝点什么?咖啡?茶?”
这个细微的举动,一句简单的“辛苦了”,让言希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动了一下。她摇摇头:“不用了,谢谢阎总监。您先看,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阎奕池没再坚持,点了点头。言希转身离开,关上门的那一刻,她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套房内,阎奕池拿起那份沉甸甸的报告,指尖在封面上“云栖设计 - 言希”几个字上轻轻划过,眼神复杂难辨。
报告最终说服了寰宇资本的核心决策层。阎奕池顶住了内部的压力,力排众议,支持了言希调整后的方案。危机暂时解除,但项目推进的难度和各方压力有增无减。言希和阎奕池的接触,也因共同应对这场危机而变得频繁起来。
一次深夜加班后,两人因为一个技术细节需要当面确认,不得不在空荡荡的项目办公室里碰头。处理完正事,已是凌晨一点多。窗外是城市的阑珊灯火,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昏黄。
连日来的高压和疲惫,让两人都有些松懈。阎奕池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揉着太阳穴。言希则对着电脑屏幕,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一支绘图笔。笔在她纤细的指间灵活地翻转、跳跃,划出流畅的轨迹。
这个转笔的动作……
阎奕池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目光落在言希转动笔的手指上。高中时代,物理课上,那个总是能解出难题的言希,思考时也喜欢这样转笔。动作如出一辙。记忆的碎片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安静的课堂,窗外的蝉鸣,言希专注的侧脸,还有那支在她指尖飞舞的笔……
一种强烈的恍惚感瞬间攫住了阎奕池。眼前的场景与遥远的过去重叠,时光仿佛倒流了十年。她甚至能闻到当年教室里粉笔灰和书本的气息。
言希察觉到注视,停下转笔的动作,疑惑地看向阎奕池:“阎总监?”
阎奕池猛地回神。灯光下,她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被窥破心事的狼狈,但瞬间被更深的疏离掩盖。她移开视线,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没什么。很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她站起身,拿起外套,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言希看着阎奕池匆匆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笔。刚才阎奕池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恍惚……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心湖深处,那被冰封的角落,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冰层碎裂的声响。
记忆的碎片,如同幽灵,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悄然浮现,无声地提醒着她们,那段被刻意掩埋的过往,从未真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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