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国际会议中心，“焕新里”城市更新项目启动大会现场。
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璀璨光芒，将可容纳数百人的会议厅映照得如同白昼。长条形的会议桌铺着墨绿色的丝绒桌布，摆放着精致的名牌、矿泉水和高脚杯。空气里混合着高级香氛、咖啡香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权力与资本角力的紧绷感。
言希坐在“云栖设计”的席位上，身旁是事务所的合伙人老周和几位核心成员。她穿着一身质感极佳的米白色亚麻西装，内搭浅杏色真丝衬衫，简约而富有设计感，既不失专业权威，又透着艺术工作者的独特气质。她正微微侧头，低声与老周讨论着待会儿汇报的细节，神态专注而从容，短发下的侧脸线条柔和却坚定。
厅内人头攒动，政府官员、投资方代表、规划专家、各路媒体……西装革履，衣香鬓影。言希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对面投资方的席位，那里坐着一排气场强大的人物。她的视线掠过几个熟悉的面孔，最终，定格在正中央那个空置的座位旁的名牌上。
烫金的楷体字，清晰地印着：寰宇资本阎奕池高级总监。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无形的石子，瞬间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十年光阴构筑的心理堤坝，在这个名字具象化的瞬间，竟显得如此单薄。她迅速垂眸，端起面前的水杯，指尖感受到冰凉的触感，才勉强压下了那瞬间的失态。
阎奕池。这个名字带来的冲击，远超她自己的预期。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遥远钝痛和强烈陌生感的复杂情绪。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项目资料上，深呼吸，试图找回方才的专注。
就在这时，会议厅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阎奕池来了。
她走在几位同样气场不凡的寰宇资本高层中间，却如同自带聚光灯。一身剪裁堪称完美的藏青色双排扣定制西装，勾勒出利落挺拔的身形。丝质白衬衫的领口挺括，系着一条低调奢华的深灰色暗纹领带。低盘的发髻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眉眼间的锐利被很好地包裹在职业化的优雅之下。她步伐沉稳，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回响，每一步都透着掌控全局的自信与疏离。
她的目光平视前方，并未刻意扫视全场，但那无形的气场已瞬间攫取了会议厅内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她走到寰宇资本的席位，在最中央的位置落座，动作流畅而从容。助理迅速将一份文件递到她手边。
言希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看着那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是她，也不是她。
记忆里那个张扬、炽热、带着少年意气和不顾一切勇气的女孩，那个在阳光下奔跑大笑、在网吧里兴奋拍手、在绝望中崩溃嘶吼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眼前这个人，像一件被精心打磨过的、冰冷而昂贵的艺术品。成熟，干练，强大，气场迫人，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公式化的疏离。巨大的落差感，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言希心中那点因重逢而起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波澜，只留下更深的陌生，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
阎奕池似乎察觉到一束格外专注的目光。她微微侧过头，视线精准地、毫无波澜地，落在了对面言希的脸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会议厅里所有的声音——领导的致辞开场、翻动文件的窸窣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都如同潮水般退去。世界只剩下这两道穿越了十年光阴、跨越了无数爱恨纠葛的目光。
言希在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里，看到了什么？
没有惊愕，没有怨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旧识重逢应有的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带着纯粹的、公事公办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一个数据，一个……需要被衡量的合作方代表。
那目光，比最刻薄的言语更伤人。
或许……只有零点一秒？言希捕捉到那平静无波的眼底，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极快地掠过，像投入深潭的微尘，瞬间被无边的冰冷吞没，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随即，那目光便移开了，仿佛只是随意扫过会场中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阎奕池微微颔首，对旁边一位政府官员说了句什么，唇角勾起一个标准的、毫无温度的礼节性微笑。
职业面具，瞬间覆盖了一切。
言希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开。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拿起笔，在面前的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下一个尖锐的折角。指尖冰凉。原来，“理性分离”的另一端，是彻底的“视若无睹”。
启动会按部就班地进行。领导致辞，项目背景介绍，各方代表发言。轮到设计方汇报概念方案。
言希站起身，走到发言台前。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带来一丝暖意，也驱散了些许心头的寒意。她打开PPT，屏幕上呈现出“焕新里”充满温度与人文关怀的设计蓝图。
“各位领导，各位同仁，大家好。我是云栖设计的言希，很荣幸由我向大家汇报‘焕新里’项目的核心设计理念……”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会场，清晰、稳定、带着专业设计师的自信与感染力。她流畅地阐述着方案：对原有里弄肌理的尊重与活化，历史建筑的修缮与功能注入，公共空间的营造与社区记忆的留存，绿色生态理念的贯穿……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在掠过寰宇资本席位时，刻意地、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那个正低头快速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什么的身影。
“……我们相信，真正的城市更新，不仅是物理空间的改造，更是社区活力的重塑与文化脉络的延续。‘焕新里’的愿景，是打造一个承载记忆、激发活力、面向未来的共生社区。”言希结束汇报，微微鞠躬。会场响起礼貌而热烈的掌声。
回到座位，老周低声赞许：“讲得非常好，言工，重点突出，感染力强。”
言希笑了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试图润泽有些发干的喉咙。她能感觉到对面投来一道目光，带着审视的重量。她抬眼望去。
阎奕池放下了平板，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正看着她。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职业表情，眼神却多了几分锐利的探究。她微微侧头，对身旁的助理低声说了几句，助理迅速记录。
言希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会议进入自由讨论环节。各方就规划指标、投资回报、实施难点等问题展开交流。气氛逐渐升温。
“言设计师，”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是寰宇资本席位一位负责财务测算的副总，“你的方案在人文情怀上确实打动人心。但是，恕我直言，保留大量原有低密度建筑，尤其是那些产权复杂、结构脆弱的老房子，改造和加固成本极高。同时，你规划的社区文化中心和开放式绿地，占地面积大，商业回报率却极低，严重拉长了整个项目的投资回收周期。这些，是否过于理想化？我们投资方需要看到更现实的、基于市场数据的可行性分析。”
问题直指核心矛盾——情怀与效益。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言希身上。
言希早有准备。她从容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位提问的副总，也扫过坐在他旁边、正用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的阎奕池。
“感谢您的提问。”言希的声音依旧沉稳，“成本与回报，确实是项目落地的关键考量。关于老建筑改造，我们并非一味保留，而是进行了严格的评估筛选。重点保留的是具有显著历史风貌价值或承载集体记忆的核心建筑，并采用创新的加固技术和适应性再利用方案。成本虽高于新建，但从长远来看，其独特的文化地标属性带来的品牌溢价、旅游吸引力和社区凝聚力，是无法用短期财务数据衡量的无形价值。”
她切换PPT，展示出详细的成本效益对比模型和国内外成功案例。“至于文化中心和公共绿地，它们并非纯粹的‘赔钱货’。文化中心将引入非遗工坊、创意市集、小型剧场等业态，实现自营造血；开放式绿地是提升整个区域环境品质、吸引高端人群的关键，其价值会直接体现在周边商业和住宅的溢价上。我们做过详尽的周边地价影响模型分析，数据显示……”
言希逻辑清晰，数据详实，既有战略高度又有落地细节。她的冷静和专业，让那位提问的副总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不高，却瞬间压下了场中所有的议论。
“言设计师。”
阎奕池开口了。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言希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你的模型很漂亮，案例也很有说服力。”她的语气听不出褒贬，“但所有基于‘长期’、‘无形’、‘品牌溢价’的预期，都建立在项目本身能成功运营、并形成持久吸引力的基础上。这是一个巨大的、不可控的变量。寰宇资本的投资原则，是控制风险，追求确定性的回报。”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一下平板屏幕，上面正是言希方案中那片核心的、保留了最多老建筑的“记忆广场”区域。
“比如这里，按照你的方案，需要协调超过三十户产权分散的原住民搬迁或置换，难度极大，周期不可控。若无法按期清场，整个项目进度将严重滞后。同时，大量保留低矮老建筑，意味着可开发的高容积率住宅和商业面积被大幅压缩，直接影响现金流。这些现实的、即刻的风险和损失，你如何规避？你的‘长远价值’，如何覆盖这些眼前的成本？”
字字诛心，直击要害。没有情绪，只有冰冷的逻辑和**裸的资本视角。她将言希精心构建的人文理想，毫不留情地置于现实和利益的天平上，称量其不堪一击的分量。
言希看着她的眼睛，那眼里的嘲弄仿佛要溢出。
一瞬间，理性和感性的角色互换了。
会议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位阎总监话语中的分量和压力。老周担忧地看向言希。
言希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不是因为紧张，而是被一种久违的、被挑战的斗志点燃。她迎上阎奕池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过去的倔强光芒——只是被包裹在厚厚的冰层之下。
“阎总监的问题非常关键。”言希的声音比刚才更沉静，却也更坚定，如同磐石，“风险确实存在，但并非不可控。关于产权问题，我们已与区政府达成深度合作意向，将采用‘原址回迁 货币补偿 异地置换’的组合拳模式，并引入专业第三方机构全程协调，制定了详细的时间表和预案。相关协议草案已在政府方手中。”
她切换画面，展示出清晰的产权解决方案路线图。“至于容积率问题，我们并非牺牲开发强度，而是通过立体开发和功能混合来实现平衡。记忆广场区域地面层保留历史风貌和公共空间，但地下空间将充分开发为停车场和商业配套。同时，周边地块将适当提高新建建筑高度和密度，并引入SOHO、精品酒店等高附加值业态，整体保证项目的经济可行性。我们的财务模型显示，在充分考虑风险系数后，项目IRR仍能达到……”
言希条分缕析，针锋相对。她的眼神不再回避阎奕池，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锋芒，那是历经磨砺后属于她自己的、不容置疑的专业自信。
阎奕池安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平板边缘摩挲着。言希清晰的逻辑、详实的准备、以及那份在巨大压力下展现出的沉稳和韧性，都让她感到一丝意外。公事公办的态度下，那审视的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对旧识的、复杂的探究。
这个言希，似乎……和她记忆里那个沉默隐忍、最终选择“停手”的女孩，不太一样了。
一场围绕着冰冷数字与人文温度的初次交锋，在启动会的尾声，无声地展开。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十年后的重逢，就在这充满利益算计和专业碰撞的会议桌上，拉开了序幕。而她们之间那被冰封的过往，如同深埋的暗流，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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