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带着夏末未褪尽的灼热，斜斜地穿过明德中学高二（三）班敞开的窗户，在崭新的课桌椅和一张张略带稚气却努力显得成熟的面孔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塑胶地板被晒出的微焦气息，以及一种名为“新开始”的、混杂着期待与忐忑的躁动。
苏晚坐在靠窗第四排的位置，习惯性地将自己缩在光影交错的边缘。她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细细的银框眼镜，目光落在摊开的《高二语文（上册）》扉页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教室里人声鼎沸，暑假归来的兴奋、重新分班的陌生感交织在一起，嗡嗡地响成一片背景音。她像一块沉静的礁石，任凭喧闹的潮水拍打，只专注于在自己名字“苏晚”两个字上，用一支朴素的黑色钢笔，又添了一道清晰而克制的笔锋。
“借过！借过一下！”清亮又带着点急促的女声毫无预兆地穿透嘈杂，由远及近。
苏晚还没来得及抬头，一股带着热浪和汗意的风就猛地撞了过来。
“砰！”
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稀里哗啦、书本纸页漫天飞舞的声音。
苏晚只觉得肩膀被重重撞了一下，眼镜都歪了半边。她下意识地扶住桌子稳住身体，但放在桌角边缘的一摞新书和笔记本就没那么幸运。它们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哗啦啦地倾泻而下，散落一地。几张数学卷子被风卷着，打着旋儿飘向讲台方向。一本硬壳封面的《现代汉语词典》更是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令人心疼的钝响。
撞她的“罪魁祸首”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的篮球脱手而出，“咚咚”地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滚到了墙角。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同学你没事吧？”那声音的主人慌忙站稳，连声道歉，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恼和真诚。
苏晚皱着眉，扶正眼镜，眼前的世界重新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因为奔跑和惊吓而微微泛红的脸庞。对方很高，比苏晚高了大半个头，扎着一个利落的高马尾，几缕碎发被汗水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健康而充满活力，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正盛满了歉意，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她穿着崭新的明德校服，白色的短袖T恤，深蓝色的运动裤，裤脚沾了些许灰尘，膝盖处似乎还有一点新蹭上的灰印。
“没…没事。”苏晚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她惯有的疏离。她避开对方过于直率的目光，蹲下身去，开始沉默地收拾自己的“残骸”。一本本捡起散落的课本，动作有条不紊，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那些飘远的卷子，她也只是看了一眼，没有立刻去追。
“真的对不起！都怪我跑太急了！”高个子女生也赶紧蹲下来帮忙，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三两下就把几本散乱的书摞好塞回苏晚桌上，又眼疾手快地抓住一张差点被踩到的英语练习册。“我叫林晓！刚转来的学生，抱歉急着去体育部报到，没刹住车……你的书没摔坏吧？卷子呢？我帮你捡！”
林晓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起身，像只矫健的羚羊，几步就冲出去把飘得最远的那两张数学卷子捞了回来，还细心地掸了掸上面并不存在的灰。
苏晚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眉头皱得更深了。太吵，太亮，动作太大。像一颗突然闯入静谧星空的流星，带着不容忽视的光和热，也带来了混乱。她接过林晓递回来的卷子，低声道了句谢，声音轻得几乎被淹没在教室的嘈杂里。她仔细检查着书本的边角，尤其是那本厚重的词典，看到封皮边缘有一小块不易察觉的凹陷时，心里轻轻揪了一下。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林晓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苏晚的冷淡，把最后一本练习册放回她桌上，好奇地探身问道。她身上有种干净清爽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汗味，像太阳晒过的青草。
“苏晚。”她言简意赅，目光落在自己整理好的书堆上，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苏晚……”林晓念了一遍，声音清朗，“我记住了，以后就是同学啦！刚才真是抱歉，下次请你喝饮料赔罪！”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那笑容像正午的阳光，毫无阴霾，晃得苏晚下意识地又推了下眼镜。
就在这时，班主任陈老师踩着高跟鞋的清脆声响走进了教室。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
“都找位置坐好！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陈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穿透力。她四十岁上下，戴着金丝边眼镜，一丝不苟的盘发，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手里拿着一叠分班名单和座位表。
“啊哦，去不了了…”
林晓吐了吐舌头，赶紧抱着自己的书包，在陈老师锐利的目光扫视下，飞快地在苏晚斜后方的一个空位坐下。苏晚暗自松了口气，总算不用再应付那过于旺盛的精力了。
陈老师利落地开始点名，核对信息，安排座位。苏晚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下要点。当念到“林晓”时，那个活力四射的声音响亮地应了一声“到！”，引得周围几个同学侧目，也换来陈老师一个略带警告的眼神。
座位基本按身高和视力情况做了微调。林晓因为个子高，被调到了靠后门的位置。苏晚则因为视力问题，依旧留在了靠窗的“黄金地段”。两人之间隔了好几排座位。
苏晚重新沉浸在整理书本和预习新课的平静中，试图将刚才那场小小的“车祸”抛之脑后。直到——
书呢？
那本封面撕裂的《小王子》，不见了！
她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就放在语文书上面的！她立刻低头查看桌肚，没有。又俯身看了看地面周围，除了几片碎纸屑，空空如也。
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怎么可能？就在她低头整理书包的几分钟里？谁会拿一本破旧的、封面撕裂的书？
她猛地抬头，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斜后方那个靠门的位置。
林晓正单肩挎着书包，手里转着那个橙色的篮球，和几个同样高个子的同学说笑着往教室外走。她的书包拉链敞开着，能看到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书本和运动水壶。她似乎完全没留意到苏晚这边的动静，笑声爽朗地消失在门口。
是谁？什么时候？
“…现在除了要去训练的同学，其他同学都坐好准备上课！”
讲台上，陈老师还在强调着高二学年的纪律和重要性，声音严肃刻板。苏晚却有些听不进去了。
她悄悄翻开自己那个藏在书包最里层、封面是素色云纹的硬壳笔记本。在最新一页，只有一行简洁的日期：“9月1日，晴，开学。”
笔尖悬停在空白处，墨水滴落，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圆点。苏晚抿了抿唇，犹豫了几秒，最终在那行日期下面，飞快地写下几个字，笔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新班级。一个叫林晓的笨蛋撞翻了我的书。莽撞，吵闹，像颗失控的篮球。”
“它不见了！”
写完，她啪地合上笔记本，仿佛要关掉什么不该有的思绪。
窗外，蝉鸣依旧喧嚣，九月的风带着热度吹拂进来，翻动着桌角的书页。苏晚推了推眼镜，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香樟树，阳光在叶片的缝隙间跳跃闪烁，有些刺眼。
那个莽撞得像颗篮球的林晓…
她低下头，看着笔记本封面上那个小小的墨点，像一颗凝固的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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