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将被褥搭在衣杆上，倏然她缓缓转头，一股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眼神逐渐犀利起来。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慢悠慢悠的往林中走去。
桔梗望向树上冷脸，“奈落。”
“你的感觉还是那么敏锐啊，桔梗。”奈落从树上跳下来，似挑衅般瞥了眼桔梗，转而视线又放在了她身后，好似在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桔梗瞬间觉察到了他的意图。
也是这时，她注意到奈落脸上那道伤疤，像道干涸的浅沟嵌在皮肤里，边缘泛着淡粉。
忽然她好似明白了什么，先是顿了两秒，接着低低笑了声，声音又轻又冷，“一道疤，看样子是薰禾做的吧，怎么，这么普通至极的伤口你都无法做到自愈了？还是说这道疤不在脸上，而是在——你的心上？”
奈落冷冷的凝视着桔梗，“你那张嘴还是这般伶牙俐齿。”
“离开这吧，薰禾没有来过，也不在这里。”桔梗没兴趣和他在这里说废话。
他嘴角往一边扯了扯，没出声，鼻子里“嗤”出一声冷笑，随即瘴气升起，消失不见了。
桔梗看向他离开的方向，心不由地一沉，眼神凌厉，手死死攥紧。
他果然在意薰禾，在意到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那日她果然没有看错，薰禾的到来让他停顿的那几秒里，是一个卑贱的半妖在尽力收敛自己的丑陋和不堪——
看来一开始就是她想错了。
鬼蜘蛛是鬼蜘蛛，奈落也只会是奈落，早知如此，她当日就应该带着薰禾离开。
……不过那时的她大概没有想要离开的念头吧。
——
城池没半点亮光，连月光都像是被瘴气吸走了，砖缝里嵌着暗绿色的苔藓，湿滑滑地往下淌着黏糊糊的水。
阴森的游廊上悬挂着不知何时修好的风铃，冷飕飕的风一吹就会发出闷响，好像下一刻就会响起“噔噔噔”的琵琶乐。
——「这道疤不在你的脸上，而是在你的——心上！」
奈落安静的倚靠在内殿角落，桔梗的话像根细刺般扎在脑子里拔不出来。
“…心…呵！等找到那个女人，我奈落会亲自加倍奉还。”奈落抚摸着脸上的伤痕，目光愈发晦暗不明。
神无抱着镜子推门进来，神乐紧随其后，看到某人时很不爽的翻了个白眼。
奈落瞥了眼神无，忽然道：“找到了吗？”
“没有，镜子找不到她的位置。”神无垂眸面无表情道。
神乐漫不经心地靠在屏风前，轻敲扇子，“有什么好找的，她故意躲着我们怎么可能找得到！”
“故意躲着……”奈落垂下眼帘，冷冰冰的面孔上不知在想什么。
随后起身，瞥了眼矮桌上放置的黑色御守，脸上逐渐笼罩一层阴霾。
“那就把她引出来——”
……
“那片黑云是什么？刚刚就停在了这个寺庙上面。”
“真不吉利啊！”
武士和村民们都往天边望去，黑压压的让人一阵心悸。
桔梗蹙眉，也随之看去。
密密麻麻的朦胧荧光被天际一个巨大的黑影吸走，邪雾遮住云层，圈外裹着层发褐的邪气，远处的树梢在晃，毒气裹着腐蚀气息划过雾面和天际。
“那些光是死魂……”
“它是在……吃鬼魂？”
桔梗唇边紧绷，气息冷冽，她迅速转身从墙角处拿走长弓和箭筒。
“桔梗小姐！你怎么了？”一个武士看她这般着急的模样，赶忙问道。
“不好意思，我借马一用。”
她翻身跳上马背时，裙角还挂在马鞍上，没等拽顺，就慌慌地往马臀上抽了一鞭，马受惊前蹄猛地扬起，又重重落下，带着她往林外冲。
树枝擦过她的脸颊，留下道红痕。
她伏在马颈上，一手攥紧缰绳，一手死死抓住长弓，马蹄踩过积着腐叶的地面，溅起些发黑的泥水，打湿了马腿，也打湿了她的绯裙。
身后妖怪的嘶吼着张大嘴吸食着死魂，黏在身后甩不掉。
“该死，他是打算吃尽这片地的死魂吗！”
“我是不会让它得逞的！”
风里的腥气越来越浓，连耳边的风声都变得格外尖锐。
枣红马忽然猛地收住蹄子，差掉掉入悬崖，它鬃毛被风吹得炸开，低头便能瞧见崖下浓得化不开的黑雾，连谷底的影子都看不见。
桔梗迅速下马拉起长弓射出破魔之箭，妖怪巨大的身体翻腾了一下，侧身躲了过去。
它忽然张大嘴猛吸一口，桔梗脸色逐渐难看，手中的动作也逐渐吃力。
身上朦胧稀薄的死魂虫开始往外溢出，进了妖怪的口舌。
不远处，丛半枯的蒿草影影绰绰——奈落站在草后，他半眯着眼，目光从蒿草的枯茎缝里钻出去。
“那个女人真的会来吗？”神乐慢悠悠的抬眼，无所谓地问道。
“…薰禾很在乎桔梗…她会来的……”
忽然间——
神无空洞的眼仁里瞬间映满一片赤红，连眼尾都被染上了红影。
奈落嘴角勾了勾，眼底没有半点意外，淡淡的开口：“来了——”
倏忽，一片赤红的光从天空落下——
桔梗抬头看，一只红色尖嘴妖怪正敛着翅膀，骑在上面的人微微俯身，一手攥着颈间的长羽，一手伸向下方被堵在悬崖处的桔梗，声音清亮：“桔梗！上来！”
桔梗弯唇一笑，迅速把手搭上去。
就在此刻，地面忽然“嗡”地颤了一下——没等薰禾和桔梗反应过来，一条黑褐色的触手已从林中猛地窜出，像绷紧的粗绳般直刺向桔梗。
薰禾迅速抓住桔梗，将她往上拽动躲过了一击。
“你还在等什么神乐！”奈落冷冷地瞥了眼她。
神乐嘴角一抽，很是不耐烦，“催什么催！”
美艳的风之使者甩开扇面，一挥，呼啸的飓风划破空气，化为了亮眼的刀刃，直逼对面。
镜扇动翅膀，红羽掉落，拧成平滑的碎刃，抵挡上去，瞬间——产生冲撞，妖气四溢。
薰禾眉头拧出深痕，眼尾跟着往下压，瞥了眼趴在羽背上有些失力的桔梗。
阴霾散去，触手再次席卷而来。
薰禾抬首望向奈落，目光顿挫，对视着，一字一顿，“无聊的把戏。”
随即她反手从腰间抽出长鞭——手腕猛地一甩，鞭梢带着破风的“咻”声，抽向那截触手。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鞭梢精准抽在触手顶端，沾着净化咒的长鞭如腐蚀物般，瞬间烫得触手“滋啦”冒黑烟。
奈落喉结上下滚了两滚，好似压不住火气，声音陡然恶狠，“以为我奈落还会和上次一样给你机会吗？”
触手没有丝毫退意，直接翻转，迅速勾缠住鞭身，借着惯性猛然一扯，薰禾瞳孔忽然一震，整个人向前扑飞出去。
“薰禾——！”
“薰禾大人！”
桔梗晃晃悠悠地站起，拉起长弓对准奈落。
方才的蚯蚓状妖怪见状再次咧嘴，将桔梗身上的死魂虫吸入到他口里。
桔梗动作一顿，脑子好似被炸成了一片空白，胳膊软的抬不起，意识逐渐沉入黑里，直接趴倒在羽背上。
薰禾的腰和腿瞬间被触须紧密缠住，想抬手推开，胳膊和腕骨却被另一根触须缠住。
“该死——”薰禾怒骂。
忽地——
一股浓烈刺鼻味飘进鼻子，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她的后颈便开始发僵，眼皮重得像挂了铅。
“镜…带着桔梗快走……”
眼前的景象开始颠倒模糊，耳旁呼啸的罡风也飘远了。
镜闻言，不敢多犹豫，仰头长鸣一声，伏着早已昏迷不醒的桔梗冲出天际。
薰禾被裹住往阴影里拖，触须缠得密不透风回卷，他伸手揽住她的腰，手掌扣在腰后，稳稳托住她。
他低头扫了一眼，嘴角先往上挑了个尖，接着低“嗤”一声，“躺在我奈落怀里很恶心吧？”
她无力发软地靠在他怀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半虚冷嘲着，“…多么可笑的自尊心啊……”
她抬手，欲想给他一巴掌，可刚刚吸入了太多毒气，脑子昏沉沉的，手不是打上去的，而是不痛不痒的抚摸——摸上了那条久久不曾愈合的长疤。
她的手烫得吓人，滚烫炙热的气息层层萦绕。
他瞳孔骤然放大、定格，呼吸都好似瞬间停滞，胸口忘了起伏，贴过来的温度又软又烫。
薰禾身体软得撑不住，头一偏，手滑落，缓慢合上眼。
他微顿，久久凝视，随即伸手揽住腰、托住腿，把人打横抱起来，怀里的人偏着头，头发蹭在他手腕上。
瘴气肆意弥漫，缓缓上升。
“薰禾…你逃不掉的——”风中夹着妖怪冰冷阴湿的自语，那语气透露着绝对的不容置疑。
……
人见城内——
薰禾慢慢睁开眼，先看见的是——和室里阴暗的天花板，身上盖着厚重的被褥，窗外是各种妖怪的低吼声和‘噔噔噔’般的诡异琵琶曲调。
她下意识皱了皱眉。
琵琶？
随即又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侧头看向坐在御帘一侧，身着华服的湿艳妖怪。
迷迷糊糊间，连带着看东西都蒙着层轻薄的雾。
——「我是这座城的城主，人见阴刀。」
——「是在下有失冒昧了……」
同样的人，同样的场景，昏黄的烛火，掉落的薄毯，发光的邪玉，阴森的城池，以及故作病弱的妖怪。
回忆一寸寸钉在眼前，逐渐由虚化实。
薰禾冷不丁“嗤”地笑了一声。
闻声，奈落起身，慢慢踱步走到面前，跪坐在一旁，冷淡道：“你在笑什么？”
“这次不再来扮演一些新角色了？”
“你很期待？”奈落忽然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薰禾：“……”转头，不想和他打马虎眼。
妖怪直接大手捏住她的下颚，将头扭了过来对着他，用指腹宛如蛇芯轻划她的左脸，从太阳穴沿至嘴角，“来看看，划哪边好。”
薰禾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忽然探身上前，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往下一拉——他头猛地低下来。
两人瞬间靠得格外近，额头差点碰到一起，连他那猩红的瞳孔蓦然睁大都看地格外仔细。
“把我抓回来就为了以牙还牙？不止吧奈落。”薰禾的反客为主让他一愣，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慌神，随即又迅速遮掩下去。
在他刚要开口时，薰禾又瞬间松手了。
奈落：“……”该死的女人。
他好似被薰禾逗毛了，脸色逐渐阴沉，但他还是尽力的压制火气，将快收集完整的四魂之玉甩到她面前，冰冷道：“想办法压制它的邪气，一天天吵死了。”
四魂之玉天天不分昼夜的蛊惑着许愿，就连奈落都要不耐烦了，这破玉话太满了，他早想让它赶紧闭嘴了。
言罢，他便迅速起身离开，好像有什么要紧事般，看得薰禾一脸疑惑。
就为了这事把她抓回来？
他没事吧——
跑这么快？
薰禾叹了一口气，将近乎黑成煤炭的邪玉拾起，透过玉好似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
兜兜转转，这块玉还是到她的手里了。
“吱嘎——”门再次被推开。
薰禾有些不耐烦了，以为是奈落又倒回来了，蹙眉抬头，蓦然一顿，有些惊讶：“怎么是你——神乐。”
美艳的妖怪冷啧一声，“你还想是谁？神无？”
“那你不用想了，神无出门办事去了，一时半会恐怕回不来的。”
薰禾：“……”她能说其实她啥也没想吗？
跳过这一茬。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薰禾问道。
“没事，过来看看你死了没。”
“那可真是让你大失所望了。”
“……”月光隐射在神乐有些无语的脸上，她瞥了眼窗外，忽然道：“今晚是朔月呐……”
薰禾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有些疑惑，“朔月？”
神乐有些诧异的看向她，持着扇柄敲了敲，“你不知道？半妖会在朔月时失去妖力变回人类，不过嘛——奈落那个家伙倒是可以随意控制这一天。”
“是吗？我没把他还有你们当成半妖过，所以没怎么注意。”薰禾随口说了一句，某人的神情却有些不自然了。
“就是因为你这种纯粹想法所以才会被逮回来的……”神乐小声呢喃了两句，薰禾偏头“啊？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倒是你出去一趟把自己搞这么狼狈。”
鬼知道她看见这个人类女人时，她穿着白一块黑一块的衣服，头发扎的松松垮垮歪的，木屐是没有穿的，赤着脚染血，膝盖的烫伤几乎红肿的可怕。
走的时候还光鲜亮丽着，回来的时候却像个逃难的。
“……”薰禾神色一顿，有些不太好意思。
“……神无很想你。”她坐下来，持着扇子别扭的开了口。
虽然神无没有告诉她，但她经常看见神无坐在秋千上发呆，她没有想到像她那般沉默寡言，缺乏情感的人都会被一颗石子惊起涟漪。
薰禾飞快垂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开口：“抱歉……”
“为什么抱歉？”
“……”
对啊，为什么抱歉，抱歉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吗？但她说的都是奈落，为什么神无会难过呢？
她抬头看向神乐，她又为什么知道神无在难过呢？
——「……我们是家人」
她大概明白了，她成了他们针锋相对下蛰伏的见证者，唇齿间附缘着最掏心窝伤自尊的狠话，刺伤的何止是彼此。
以前她根本不在意这些的，现在她竟然幼稚的因为一句话破防了！
好烦好烦，她干嘛要跟只妖怪一般见识啊！她捂住脸靠在膝盖上，觉得有些难为情。
好傻好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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