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飞雪，晨霁后的千叶港迎来了冬日的第一抹沁凉。
车窗半落，来自海洋的水潮气息徐徐吹过，拂乱了那缕缠绕在指尖的浅金色长发。
江怜斜抵着窗，神情淡漠，被雪光映亮的小半张面孔明丽精致。微微抬眼，一抹剔透的蓝便从长睫下疏懒地漏了出来。
雪地里的脚步声咯吱作响，加之港口隐隐约约的轮渡汽笛，反倒连成了一片适合放松的白噪音。
正当江怜思绪放空之际，一只手从车窗伸了进来，拨开他额前的发丝，探了探他的前额。
“当心着凉，把车窗升上去些。”岑原贴心叮嘱道。
江怜轻飘飘撩起眼皮，嗓音似这清雪，透着寒，“嗯？你谁呀？”
“你的奴才。”岑原感到莫名，自顾自拆开保温袋，把一杯热可可塞进江怜手中，丝毫不配合他，“戏瘾又犯了，这又是演的哪出啊？”
似乎是没听懂，江怜的神情中些许疑惑，继续打量他的眉眼，半晌讷讷道：“看着好像是有点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唉——时间过了太久，我这记性都变差……”
话音未落，一阵风斜刮而过，雪雾迷了他的眼。
江怜冰得一瑟，低下头轻轻眨眼，待雪粒在眼里融化，剩下那半截子戏也演不下去了，旋即脸色一变，不满地盯住身旁偷笑的岑原。
岑原拈了一支烟在唇间，手里把玩着打火机，好笑地问他吃错了什么药。
江怜荒谬地冷哼一声，无辜的吸管头被他咬成了满是小牙印的薄片，“我问你，从出门到现在，你让我在这里等多久了？”
岑原蓦地一怔，有些心虚地回答：“一个多小时……吧？”
“你还知道啊！”江怜满脸写着不高兴，扬声质问道：“应知羽他人呢？”
“……”岑原左顾右盼，支支吾吾地憋出俩字，“快了。”
江怜怄气怄了一早上，此刻突然破开口子，不依不饶地发起牢骚：“等了他八百年，狗都会算数了，鸟都改游泳了，连猪都开始摆谱了！我不管，你现在就上楼，把那头猪精的房门敲烂，不然我不录了！”
明知这只不过是江怜无伤大雅的小脾气，可一旦被架在周围的摄像机拍进去，势必又会被有心人大做文章。
岑原微微压低身子，仓促解释道：“后期突然要求加一段应知羽的晨起vlog，摄像组正忙着补录，约莫着快结束了。”
江怜随手丢过去一条围巾，蒙住面前的GoPro，仍不解气地小声嘀咕：“一群没安好心的家伙，明摆着是故意把我和应知羽安排在同一辆车上。怎么，是觉得粉丝撕得还不够狠？巴掌不打到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痛……”
安静和开口时的江怜简直判若两人，岑原听着他叽叽喳喳的抱怨，活像只炸毛的猫，无奈地哄：“既然知道他们目的不纯，做事就收敛些，少惹是生非。你一向是有分寸的，怎么一碰上应知羽就变得幼稚起来了。”
江怜乜他一眼。
他有一双清波凌凌的蓝色眼眸，犹如早春浮着碎冰的湖面，哪怕艳丽也是冷清的。
作为RJ娱乐的金牌经纪人，岑原对自家艺人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譬如现在就是他该噤声，做一个耳聪目明但哑巴的时刻，于是两指抵在唇边，做出拉好拉链的动作。
不过他并没有沉默太久，见江怜准备开门下车，连忙开口阻拦：“你穿得太薄，还是留在车上吧。”
“没意思，出去转转。”
往年千叶港难得见到这样大的雪，一夜之间涂白了山林街道，踩下去连足踝都要没过。
寒气和细雪逐渐冷却了江怜心中的焦躁，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无言。他在一株白梅树下停了很久，氤氲白气化作水雾，将两簇长睫坠得沉下去几分。他却毫不在意地抬手，扶了扶枝头一朵摇摇欲坠的花蕾。
岑原无声注视着那道清瘦的背影，终于点燃了手里的烟。
近来，江怜仿佛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岑原看在眼里，心知肚明，无非是应知羽的缘故。
就在不久前，＃应知羽参演电影总票房突破100亿＃的词条冲顶热搜，霸榜超24h。
这一年，应知羽二十四岁，不光成为了中国电影史上最年轻的百亿票房演员，被官媒赞誉为当代青年演员领军人物。新上映的电影更是再度入围戛纳电影节，好评如潮，一举奠定中国悬疑类影片口碑之作的地位。
纵然应知羽年少成名，前途不可估量，可哪怕是他本人，也难以再复刻那一夜的意气风发。
光照不到的地方，与之同为RJ娱乐王牌、处处针锋相对的劲敌江怜则顺理成章的成为被嘲讽的对象。
在应知羽粉丝的大规模围剿下，江怜的微博评论区已接连沦陷，超话乌烟瘴气，私信更是不堪入目。
而在当年，江怜一举斩获白玉兰最佳新人奖、华表奖优秀新人演员，应知羽却颗粒无收时，也同样遭受到了铺天盖地的网暴。
RJ能捧出两位红透半边天的明星，却无法掌控公众的舆论。当公司终于意识到事态不可控时，双方粉丝早已视对家如死敌，两人的关系也已经恶化到了极点。
手心手背都是肉，公司只能将艺人的公关和保护工作做到最好，除此之外便再无能为力。
一支烟燃尽，岑原也从陈年旧事中抽离思绪，返回车上扯了那条围巾，踩着江怜的脚印静静走到他身后。
那人几乎与雪融为了一体，明明指尖已经冻僵，偏还要捏着吸管在雪地里圈圈画画。
岑原弯腰用围巾绕住他的脖颈，问道：“画什么呢？”
江怜弯了弯眼弧，轻软一笑。
或许是因为寒冷，他的眼珠蒙着一层水光，愈发显得清润，衬着那雪一般的干净面孔，格外增添了几分甜美。
岑原刚想凑近欣赏他的画，忽然见酒店门口涌出一行人影，步履匆匆，迅速架好了摄像机机位。
未消片刻，一片翻飞的黑色衣角出现在镜头中，四角形取景框霎时将众人的视线切割成只有应知羽存在和应知羽以外的世界。
就这样，江怜也看到了他。
那张被无数媒体赞誉天生为大荧幕而生的面孔极为凌厉深刻，唇薄且淡，冷漠得近乎不近人情。幸而鼻梁处点缀了一粒精致的小圆痣，恰到好处的棱角柔和了几分。
阵阵朔风拂来，吹落了满树白梅，花瓣细雪般纷纷扬扬地沾上了应知羽的衣角发梢，看着格外冷清萧肃，宛如一张褪色的旧照片。
江怜缓缓从雪地里站起身，屈指掸了掸袖口和衣摆的雪，面无表情地给予评价——“装货。”
行至同一株白梅树下时，应知羽刻意放缓了脚步。
他的眼生得多情，目光却不含情。乌黑的瞳仁浸满寒凉雪光，虚浮不辨地，朝江怜望来。
“早上坏，很不高兴见到你。”江怜倏然展颜一笑，笑容中满是不加掩饰的傲慢和挑衅，无比漂亮又令人无比可恼。
对方一笑，应知羽也像受到感染一般抿起了嘴角。
他的气质偏冷、似阴天，因而那抹笑容也很不明显。但他的相貌又极其俊美，偶尔乍现的春光，足够催生出更加夺目的颜色了。
“自画像画得不错。”应知羽随意扫了眼江怜身前的雪地。
江怜心生疑惑，低头一看——雪地里，自己刚刚画完的猪头正与他面面相觑。
……靠。
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时，显然已经迟了。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响，应知羽合上了车门。
“还能更幼稚点吗？”江怜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有些人光是遇见，就已经够倒霉了。茫茫人海相识一场，也算是他的报应。
江怜狠狠踩了一脚无辜的猪头，冷着脸绕到另一侧上车，无视了远处冲他挤眉弄眼的岑原。
呵。
把事情交给他办就等着闹心吧，有一句能播的都算他输。
伴随着车门关合的轻响，两人所处的世界霎时变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江怜甚至能闻到应知羽身上浅淡又清苦的香……晦气，简直让人窒息。
汽车缓慢发动，穿行在错综的城市道路中。
不多时，隐隐的警笛声在几里外的长街呼啸而过。江怜侧眸望出窗外，看到空中又开始飘起细雪，雪雾弥漫，天色似乎比清晨时更为阴沉。
一股莫名的不安从心底油然而生，他的呼吸一阵阵发紧，连手指都不自觉绞在一起。
这样无端的心悸时刻，应知羽的声音忽然从身旁传来——
“你……”
“不好意思。”应知羽堪堪发出一个音节，就被江怜转头打断，“别跟我说话，我正忙着呼吸。”
或许是江怜一本正经的表情太过傻气，应知羽怕被传染，也懒得与他计较口舌上的这点得失，颇为嫌弃道：“你吃完都不擦嘴吗？”
“！！！”
江怜脸色旋即一变，忙打开手机前摄。他无比希望应知羽是在捉弄自己，结果却真的在嘴角看到了一抹热可可的巧克力渍。
他整个人顿时又羞又窘，尴尬得恨不得跳车，用湿巾把那一小块皮肤蹭得比耳根还红。
有时候应知羽不捉弄自己，也是一种捉弄，江怜忿忿地想。
车子一路缓行。
应知羽早上没睡醒，干脆戴上眼罩补觉。江怜则塞着耳机，歪在另一边打游戏。
两人各占一边，能离多远有多远，中间宽敞得能塞进一头大象。
路程过半，江怜正开团激战时，手机突然传来一阵振动，接着弹出一条消息。
他用余光瞥了眼，似乎是发在工作群聊里的文件，眼下打团要紧，便放着没管。
哪知，这仅仅只是个开头。几秒钟后，一连串消息爆炸般在手机里迸开。江怜吓了一跳，差点没拿稳手机，感觉手里捧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
始作俑者大有毫不停歇的架势，发消息的速度堪比筋膜枪。一时间导致江怜的游戏画面陷入卡顿，技能放空，被塔打死，气得队友大骂逆天。
“……”
江怜紧咬下唇，竭力把脏话憋在心里，趁角色回血时开启静音，无视队友的频繁问候继续打下去，直到DEFEAT的战败界面出现在屏幕中央。
输得他恶心。
好在那恼人的消息终于在江怜耐心耗尽之前停止了发送。他窝着一肚子火没处发，点开显示未读消息99 的工作群，倒要看看能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上百条消息差不多全是同一个人发的，江怜有些眼熟这个名字，似乎是工作室新来的实习生。
此时，闯下塌天大祸的实习生正在群里疯狂道歉，慌乱解释道是自己不小心把文件发错群聊，所以才发了上百个表情包，想要借此把误发的文件顶上去。
有同事在下面回复：【怎么不撤回？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实习生：【我不小心手抖点成删除了[哭]】
这么一解释，倒也情有可原。
江怜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故意凑过去添乱：【嗯？你发了什么呀？】
谁知，实习生见到江怜就跟见了鬼似的，隔着屏幕仿佛都能看到她惊惶失措的表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看，千万不要看！求你了老大！！！】
江怜措不及防又被她吵到了眼睛，暗自在心底发出反派“桀桀桀”的邪恶笑声，恶狠狠道：【我就要看】，消息后紧随一只[小恶魔]的表情。
他这个人，是有一种奇怪的执拗在身上的。
几分钟后，江怜终于翻到了那份不该出现在他面前的文件，标题名为——【英语四六级作文模板.docx】
……无聊。
看来初入职场的实习生们做事都很小心，比起这份误发的四六级资料，那几百条表情包才更值得她道歉。
手指惯性点开文件，正准备退出时，标题下方一行鲜红大字却莫名吸引了江怜的注意——
【仅供内部欣赏！切勿传阅！！！】
怎么搞得像机密一样……
江怜心生疑窦，不过并未在意，稀松平常地翻了翻文档。
然而下一秒，他却猛然一愣，表情凝固在脸上，指尖无措地悬在屏幕上空，微微颤抖。
【……领带连同西装外套一起被丢弃了，随着衬衫纽扣一粒粒解开，那个冷静自持的应知羽也不复存在。
江怜小心翼翼触碰他欲.望的顶端，终于萌生出一点怯意，轻轻地唤了一声：“老公。”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与平时不太一样，腔调绵软又甜腻，显得出奇的娇气。
应知羽含混不清的“嗯”，吻住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在笑。
……
很快，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晃荡不稳，他含着满目泪光，痴痴地看着应知羽。
湿热的水汽后，模糊地透出男人同样潮红迷离的脸。
……
江怜眼神涣散，仿佛被撞散了魂，他不知道自己在呜咽哭叫些什么，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世上会有如此放荡的快乐。
他渐渐沦陷在这样失神的混沌中，身体好像软成了一滩水，只愿被应知羽温柔地掬在怀里……】
由于江怜的阅读速度过于快，当他意识到自己读到什么内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东西啊！！！”江怜瞬间炸毛，像被蝎子蛰了一口似的甩飞了手机。
他“扑通”一声跌倒在座位上，整个人心神大乱，心脏砰砰乱跳，脸颊发红滚烫。
这tm是英语四六级作文模板？？简直黄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上天为什么不收走他阅读文字的能力？既然要让他看到这种东西，那他前二十三年所造的孽也就一笔勾销了！
角落里安静补觉的应知羽被江怜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给喊醒，又听他像条搁浅的鱼一样在旁边乱扑腾，顿时烦躁地扯下眼罩，“吵什么吵？再闹我把你从车上扔下去！”
一看到应知羽的脸，江怜的眼前便自动开始浮现那些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脸颊一阵红一阵白，试图用音量掩盖自己的底气不足，“闭……闭嘴！睡你的觉！”
“你发神经吱哇乱叫，我怎么睡？”
“你爱睡不睡！”
这两人一个蛮不讲理、一个油盐不进，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吵起架来智力双双下降到幼儿园水平，经纪人的千叮咛万嘱咐此刻俨然已经变成了躺在两颗脑袋里面的废纸。
然而某一刻，应知羽却看到江怜陡然变了脸色，双眼瞪大，瞳孔紧缩。
他仿佛穿过这双剔透的眼，预见了一场灾难。
下一刻，江怜突然伸出手，攥住他的领口用力将人拉向自己。应知羽始料不及，毫无防备地被江怜拥住。隔着单薄的布料，温暖的胸膛相贴，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事故发生在一瞬间。
“轰——！！”
巨大的碰撞声霎时在两人耳畔炸开，车身遭受外力的猛烈撞击，玻璃顷刻间震碎。
危急时刻，应知羽看到他这一侧的车门恐怖地凹陷进去，若不是江怜，自己恐怕已经被这些尖锐的断口贯穿了身体。
车胎在柏油路擦出刺耳声响，加之雪天路面极滑，司机用力回盘却为时已晚。引擎爆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车子失去控制，打着转朝路边冲去。
江怜被巨大的惯性扯得松开手，整个人被甩离座位，眨眼间应知羽便扑过去，死死将他抱进怀里。
显示牌被轰然撞塌，倒地发出一声巨响，尘土漫天飞扬。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车前盖被甩飞，挡风玻璃全碎，前半车身几乎碾扁，成为一堆狰狞可怖的废铁。
短暂的惊天动地后，世界重归宁静。一场大雪无声降临，天地间的界限消弭，只有狼藉中的报警器疯狂尖啸。
应知羽昏迷了几分钟，又被呛人的汽油和血腥味道熏醒，耳中挥之不去的嗡鸣将警笛和鼎沸人声隔绝在外，唯有身前这具与他紧贴的胸膛使他存有一丝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江怜软绵绵地陷在他的怀里，神色柔和而安然，似乎只是静静地睡着，可他却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心跳。
“……江怜。”应知羽强忍着四肢百骸的剧痛，用力抽出手臂，摸到怀里的身体，哑声反复开口：“江怜，你别有事……江怜……”
在他坚持不断地呼唤下，江怜终于有了回应。哪怕只是细细颤抖眼睫，也足以令应知羽惊喜。
随着每一次呼吸艰难落下，都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江怜分不清那是血还是汗，渐渐染湿了他的半张脸。
“……听话、别睡，再坚持一会儿……”应知羽把手心贴在江怜脸上，竭力想传递给他一点体温。
许久，一道细微的声音，脆弱地贴着他耳畔响起——
“应知羽，我怎么这么倒霉……遇见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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