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警笛呼啸逼近,消防自远而至。
而这一切,都与应知羽无关了。满世界的喧嚣里,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最后一丝意识听见那道已经响彻了十四年的爆炸声。
“轰——!!”
炙热的气浪挟着火星扑面而来,浓烟铺天盖地。烈焰中的报警器爆发出尖嚣,断裂的框架从头顶坠落,火舌一点点将车身卷入腹中。
玻璃后印着无数道扭曲重叠的血手印,不断敲砸车窗的掌心满是割伤,鲜血喷涌而出。但他全无痛苦,灭顶的恐惧已经麻痹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的呼救持续了很久,久到他无力垂落双手,久到他彻底死心,任由自己跌入女人柔软的怀抱。
烈火吞噬了一切,漫天的爆炸声中只剩下她温柔的安抚——
“小羽,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那道声音微笑着说,“一切都会结束的,就当是做了噩梦……”
第无数次,他挣扎着回头,可即便竭尽全力,也无法看清逆光中的脸庞。
不论梦境重复上演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永远无法避免这场灾难,无法砸开眼前这扇窗,只能在无尽的绝望中等待虚无缥缈的救援……
-
梦的另一端,应知羽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重新有了焦距,病态的面孔苍白如纸,唇色近无,衬得眉目墨一般漆黑,瞳仁表面晃着一点惨白的光影。
应知羽抬起那只正在输液的手,垂眸看向掌心深深浅浅的疤痕,瞳孔深处带着对梦魇习以为常的冷漠。如若不是这些疤时时刻刻的提醒,他真要以为曾经那场车祸,只是自己编织的一场噩梦了。
窗外的天色是一种抹得很脏的黑,灯火稀稀落落亮着几盏,夜已经深了。
雪还在下,千叶港被夜雾与死寂埋没,应知羽保持着刚刚睡醒的姿势,听到虚掩的门缝后飘进一道轻且坚决的声音——
“抱歉,他现在需要静养,不便被探望,您请回吧。”
“家事?呵……我当然没资格插手。那么您又打算以什么身份去见他?他父亲的下属?”
“您不妨替我捎带句话给那位老爷,如果他真的关心知羽,作为父亲,至少该亲自到医院看看他……慢走,不送。”
对方碰了一鼻子灰,匆匆结束了这场并不愉快的交谈,皮鞋的落地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片刻后,郑倪云轻声推门而入,看到安静倚坐在床头的背影时明显一愣,小心走近,生怕惊扰到他似的,“知羽,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应知羽喉头干涩,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低哑,“我昏过去多久了?”
“快一整天了。”郑倪云接了杯温水递给他,拉开床头的椅子坐下,絮絮叨叨地问起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的一定要告诉我,不要逞强。医生说你的伤势虽然不严重,但还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之后的行程我已经整理好了,能取消就取消,取消不掉的尽量往后推……”
应知羽漫不经心地应下,瞟一眼门口,问道:“谁在外面哭?”
郑倪云循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又慢慢收回视线,叹道:“江怜的家人,之前一直是他的哥哥姐姐守在病房,这会儿父母刚到医院。”
“……他的伤怎么样?”
“比你严重一些,现在还在昏迷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郑倪云欲言又止,悄悄觑了一眼应知羽的表情,见他依旧神色淡淡,这才继续说下去:“通知家属的时候,江怜的父母还在冰岛旅游,连夜坐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机回国。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突然浑身是伤地躺在病床上,家人疼得心都快碎了。”
她盯着一滴滴下落的药水,明媚的面容满是遮掩不住的愁云,“路那么宽、车那么多,怎么偏偏就是你们……唉,算了,不说这个。”她摆摆手站起身,“这是最后一瓶药了,我去找护士……”
“不用。”
“哎!你……”
不等郑倪云说完剩下的半截子话,应知羽便熟练地拔了针头,丢掉管子,按住手背的针眼止血。
“得,算我白说。”郑倪云无奈一笑,“那你早点休息,就不打扰你了,我还得回公司一趟,那边都快乱成一锅粥……诶?你要干嘛去?”
“我去看他一眼。”
郑倪云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应知羽就已经扶着床沿站起来。
要不是看他身上缠着纱布、脸色又尤为苍白,不知情的人是万万不会相信他在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车祸。
应知羽站在镜前略略整理头发,尤为小心地碰了碰前额的纱布,皱着眉自言自语,“啧,怎么伤到脸了,不会留疤吧……”
语气不似他一贯的寡淡,反倒无比忧愁。
郑倪云顿时好气又好笑,“江怜现在还在昏迷,等他醒了你再去看也不迟。”
应知羽不置可否,没来由地想起江怜昏迷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他微微垂了眸,只道:“他没醒,岂不是正好。”
说罢,应知羽径自推门离开。
眼见劝不住这祖宗,郑倪云只能匆忙抓起一件外套,追过去披在他肩上。
VIP病房设在单独楼层,入住这一层的病人仅有他们二人。
病房里外已经被严密地把守起来了,不允许任何试图获取一手资料的媒体、狗仔以及无关人士靠近,只有特定的人员才可以出入。
走廊再度恢复宁静,只听得一串骨碌碌的动静。
一位医护推着治疗车擦身而过,应知羽脚步微顿,若有所感的回眸。
“怎么了?”郑倪云循着他的目光回头,却只看到一抹匆匆消失在拐角的背影,“有什么不对吗?”
应知羽漠然收回视线,“没什么。”
轻叩几声病房门,得到应许后,应知羽将门推开一道缝隙。
会客厅里,一对中年夫妇相伴而坐,双眼红肿,面容肉眼可见的憔悴。
岑原正在给江怜的父母冲茶包,见到来人当即惊得两手一颤,“知羽?你……”他蓦地截住话音,眼神颇为责怪地看向郑倪云,“你怎么回事?知羽年轻不懂得轻重,你就由着他?”
“我tm……”郑倪云气得想笑。但凡应知羽能将她的十句话听进去半句,她也不至于把经纪人做成这副窝囊样。
“不怪她,是我自己执意要来的。”应知羽开口为她辩解,换来的却是对方“你这狗X竟然会说人话怕不是撞坏了脑子”的眼神。
“叔叔阿姨,我来看看江怜。”应知羽无视了郑倪云惊愕的表情,缓缓向几人说明自己的来意。
在长辈面前,他换成了另一幅面孔。声音轻柔,神情温和,加上无需掩盖的病容,整个人显得格外乖巧无辜。
闻言,江母抬手抹干脸上的泪痕,努力堆起一个笑容,“好孩子,怜儿在里面睡着呢……你也遭了场大罪,去看他一眼就早点休息吧,把伤养好才最重要。”
“我知道,您二位也要保重身体。”应知羽拢了拢肩头的外套,压低脚步声,踏进隔间的病房。
房间窗帘紧闭,照不进半分雪夜,只有一盏床头灯在黑暗里泛着微弱的暖光。
坐在床沿那人是江怜的姐姐,正微微低身,借着这点光芒,用棉签蘸取蜂蜜水,小心涂抹在江怜干燥发白的唇上。模样专注认真,仿佛在呵护一件来之不易的珍宝。
看清来人,姐姐起身放下水杯,腾出位置,疲累道:“怜怜还没醒过来,睡得有些不安稳,总是乱动,我去找医生问一下。”
待房间只剩下他和江怜两人,应知羽便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视线先是扫过那双缠着纱布的手,继而轻轻落在江怜脸上。
此时的江怜不会对他露出嫌弃或者气恼的表情,不会绞尽脑汁设计让他出糗的办法,更不会故意说些看似挑衅实则无比幼稚的话……应知羽与他的冤家认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没有丝毫情绪地审视这个人。
江怜睡着的时候,模样竟十分乖巧。两簇纤长浓密的睫毛静静垂落,被蜂蜜水滋润过的唇瓣泛着莹莹水光。江怜仍闭着眼,应知羽却不自觉地想起了他那双独特的蓝眼睛,几乎与他的母亲毫无差别。
病房暖热干燥,充盈着消毒水的味道,应知羽却依然觉得周身发冷,忍不住抵着唇咳嗽,身形甫一颤抖,所有伤口都开始争先恐后地痛起来。
这场车祸显然给他带来了不轻的折磨,表面看似风轻云淡,实际已经一言不发地强撑了很久。眼下他终于无力支撑这副虚弱的身体,只想赶紧回去休息。
应知羽刚刚站起身,躺在病床上的江怜忽然哽了一声。声音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却短暂地挽留了他的脚步。
江怜不知梦到了什么,原本舒展的眉此刻紧紧皱了起来,呼吸变得愈发急促,甚至带着细细的颤音。应知羽见江怜这样难受,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替他拭去了额角的汗珠。
不料两人的皮肤刚一触碰,江怜又重重地颤了下,随即竟像是感应到他的靠近一般,整个人直接偎了过来。像只畏寒的小动物,额头抵着他的腿轻轻蹭了蹭,以此来换取温暖。
除去工作拍戏时无可避免,应知羽一向抵触与别人亲近。见状顿时僵了一瞬,下意识要将江怜推开。
谁知江怜贴近他后,居然不再发抖了,呼吸变得舒缓,紧蹙的眉头一点点抻平,又恢复成之前安静乖巧的模样。仿佛只要拥有这份温度,他便不会再被噩梦侵扰。
暖光灯的光线渺小得如一粒烛火,应知羽站在这片狭窄的光源里,垂眸注视着江怜美好的睡颜,漏下来的两束目光晦暗幽深,恰如窗外浑浊的天色。
下一秒,他冷漠地往后一避,身影被黑暗所接纳。
而他们之间单方面建立的、不超过半分钟的、一种名为依赖的东西,也伴随着这个动作,一并消失在黑暗里。
那短短半分钟里,他都要开始唾弃自己的伪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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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微微亮,江怜醒过来的消息便传遍了一整层楼。
当郑倪云迫不及待地带着这个好消息闯进病房时,应知羽依然缩在被窝里睡得很沉。听到她的声音,仍不愿睁开眼,眉头微微拧起,一副很不情愿被人打扰的模样。
没睡醒时的应知羽简直气势全无,满脸不快,甚至带着几分孩子气。
可在应知羽身边做事的人都知道,一旦这位祖宗醒过来,所有人都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起床气发作的应知羽以异常严格的态度审视着周围的人和物,尤其是睡醒后的半个小时里,更是容不得半点差错。
郑倪云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还好尚在养病的应知羽没精力为难她,抬手一指房门,冷冷开口:“出去。”
待到郑倪云再次敲开房门时,已经是日上三竿,早过了那位祖宗“不厌男不厌女单纯厌人”的时间。
一名年轻的护士正在替他换药,应知羽则举着小镜子认真检查额头拆了纱布的伤口,不时叹气,称得上愁容满面了。
那名女护士不过二十出头,从未接触过什么明星,面对着这张比大荧幕上更加夺目出彩的面孔,兀自红透了脸。
偏偏这人对她问个不停——诸如“伤口多久能恢复?会不会留疤?激光和药物治疗哪个比较好?”
小护士哪里经受得住这种甜蜜的折磨,只能加快手上的动作,推着小车匆匆离开。
应知羽瞟了眼木桩子似的、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郑倪云,好笑道:“老板养的发财树上周让我给浇死了,那小气鬼还找我讨说法,正好,回头把你种盆里。”
郑倪云没心思和他开玩笑,严肃道:“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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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里多了几分白日的喧哗,应知羽极不情愿地走在郑倪云身后,去隔壁见她口中所谓的“大事”。
若说昏迷时的江怜还有几分姿色,此刻的他就是刚刚苏醒的魔头,毫无看头,应知羽是万分不想见到那张脸的。
病床前人挤人,应知羽懒得凑热闹,倚着房门隔岸观火,而他眼前的一切竟有种说不清的匪夷所思——
江怜醒过来明明是件好事,病房里却人人愁眉不展,尤其是他的父母和姐姐,躲在一旁悄悄抹泪。
在场的家人里,唯一能够保持冷静的人是江怜的哥哥。
此时的江暄正满眼心疼地看着弟弟带着满身的伤蜷缩在角落,只露出一双眼睛冷冷地瞪着人。像一只弓起脊背的猫,无法信任周围的环境,以至不敢有丝毫的放松警惕。
“……小宝,你连哥哥也不记得了吗?你不是和哥哥最亲了吗?”江暄温声安抚着弟弟的情绪,一点点试探靠近,看到江怜没有明显抵触,于是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缠满纱布的手,“别怕,哥哥在,没有人会伤害你……”
然而下一秒,江怜却“啪”地弹开了他的手。两道目光冷冰冰地刺向江暄,连先前那丝惧意也荡然无存了,冷声警告道:“别碰我。”
应知羽作为旁观者,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看来郑倪云说的不假——江怜真的失忆了。
“小炸弹,脾气还挺炸。”应知羽玩味一笑。
他正专心致志地琢磨这种古早电视剧才会出现的桥段,视线忽而与江怜投来的目光轻轻一触。
谁知,看见应知羽的一瞬间,江怜竟蓦然一怔,视线穿过重重叠叠的交错人影,固执地、一眼不眨地,牢牢钉在他的脸上。好像那双清凌凌的眼仁一颤,就会有水光滴落下来。
一刹那,应知羽的心跳几乎都因此停了一拍,匆忙别开了眼——那样的紧张,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
直至这一刻,江怜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
他慢慢眨了眨眼,旋即鼻尖一酸,眼泪沿着面庞滑了下来。
“……老公。”
低低唤出这一声后,江怜似乎终于卸下了满身防备。鲜少在人前失态的他掩着面小声啜泣,水珠沿着下巴滚落,温热地打湿了身下的被褥。
他的声音裹着浓重的哭腔,又有些埋怨的意味:“你怎么才来接我?这里一点都不好……我不想继续呆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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