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的雷克雅未克在冬日里像一座遗世独立的银白堡垒。斯期包下的私人医疗中心位于城市边缘，背靠覆雪的山峦，面朝灰蓝色的大海，以其超越国家管辖的绝对**和顶尖的腺体神经修复技术闻名于世。这里没有好奇的目光，没有邵擎的触手，只有海风裹挟着冰雪的气息，以及无处不在的、用以中和信息素的特殊香氛，营造出一种近乎真空的宁静。
邵委在抵达后的第三天傍晚彻底清醒过来。
不再是记忆闪回式的碎片化意识，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连贯的清醒。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落地窗外缓慢移动的极光，绿紫色的光带如同女神摇曳的裙摆，在夜幕下无声舞蹈。然后，他感受到了手背静脉输液的微凉，以及颈后手术伤口传来的、被药物镇住的钝痛。
最后，他看到了趴在床边浅眠的斯期。
男人似乎累极了，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习惯性地微蹙着，下颌线绷得很紧。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床边，另一只手却牢牢地、甚至有些用力地握着邵委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仿佛生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不见。
邵委静静地看着他。记忆的潮水汹涌而至，不再混乱，却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木屋的照片，陈博士的坦白，邵擎将军冰冷的目光，还有自己那句孤注一掷的威胁……最终，定格在斯期挡在他身前，对那位不可一世的将军说“他值不值得，由我来决定”的画面。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缓慢地碾过，又酸又胀。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被握住的手指。
斯期几乎是瞬间惊醒。
他猛地抬起头，眼底还带着未褪尽的红血丝和疲惫，但在对上邵委清醒的、平静的视线时，那双深邃的黑眸骤然亮起，像是投入了星火的寒潭。
“你醒了？”斯期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立刻坐直身体，手下意识地去探邵委的额头，“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伤口疼不疼？”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和关心，是邵委在过去三年里从未享受过的待遇。他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避开了那只手，声音干涩：“……水。”
斯期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起身，动作甚至有些慌乱地倒了一杯温水，小心地扶起邵委，将吸管递到他唇边。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邵委缓了口气，重新靠回枕头上，视线落在窗外变幻的极光上，回避着斯期的目光。“我睡了多久？”
“三天。”斯期坐回椅子，目光依旧紧紧锁着他，像是要确认他的存在不是幻觉，“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神经毒素的影响在消退，但需要静养和长期康复。信息素水平还很紊乱，但……没有继续恶化的迹象。”
“嗯。”邵委应了一声，反应平淡。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不同于过去三年那种习以为常的、互不干扰的寂静，此刻的沉默充满了未言明的尴尬、试探和沉重过往。
“邵委，”最终还是斯期先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慎重，“关于……我们的关系……”
“表兄弟。”邵委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同卵双胞胎，被人工干预成两个独立个体。我知道。”
他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对上斯期的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往日的隐忍爱慕，也没有了得知真相时的激烈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平静，看得斯期心头一紧。
“所以呢？”邵委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斯期？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合理摆脱我的理由，还是……因为愧疚，决定继续这场荒唐的婚姻？”
斯期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攥住，闷痛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到了邵委眼底深处的自嘲和疏离。那份他曾经习以为常、甚至不屑一顾的安静爱意，在经历了背叛、欺骗和濒死之后，似乎终于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我不是……”斯期试图解释，却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愧疚吗？有的。震惊吗？有的。但驱动他挡在邵委面前，驱动他不惜与邵擎决裂的，仅仅是愧疚吗？
“那是什么？”邵委追问，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逼人的力量，“同情？责任？还是说，顶级Alpha的占有欲作祟，即使是个‘残次品’，即使有着悖德的血缘，只要打上了你的标记，就不容他人染指，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要了？”
这话尖锐得近乎刻薄，像一把冰锥，直刺斯期最不愿面对的那些潜藏心理。他脸色微变，下颌线绷得更紧。
“邵委，别这样。”斯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我知道……我知道过去三年，我做得有多混蛋。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把婚姻当成形式，我甚至……没有试着去了解你。”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但那些都不是真的。不是真正的我，也不是真正的你。我们都被骗了，被操控了。现在真相大白了，我们……”
“我们怎么样？”邵委再次打断，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悲凉的弧度，“抛开被强加的身份和记忆，我们之间还剩下什么？斯期，你爱我吗？”
直白的问题，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所有铺垫和伪装。
斯期僵住了。爱吗？他不知道。三年冷漠相处形成的惯性太过强大，“爱”这个字眼对于过去的他而言，是软弱，是多余，是计划外的麻烦。他只知道，当看到邵委躺在手术台上濒死时，他感到的是灭顶的恐慌；当得知所有真相时，他感到的是滔天的愤怒和对邵委无边的心疼；当邵擎要带走邵委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留下他。
这是爱吗？还是仅仅是顶级Alpha对被标记伴侣的保护欲？是得知真相后的责任感？或者是……对那份沉默而持久地奉献了三年爱意的……迟来的回应？
他的犹豫，他的挣扎，清晰地映在邵委眼中。
邵委眼底最后一丝微光，似乎也寂灭了。他缓缓移开视线，重新望向窗外流动的极光，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你看，你也不知道。”
“给我时间，邵委。”斯期急切地抓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份正在流逝的东西，“我们都需要时间。忘记过去那些假的，我们重新开始，重新认识彼此，好不好？”
邵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那个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我累了，斯期。”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想休息了。”
逐客令下得明确而平静。
斯期看着他拒绝沟通的姿态，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有些伤害，不是几句道歉和承诺就能弥补的。有些鸿沟，不是知道了真相就能轻易跨越的。邵委的心，在那三年冰冷的婚姻和最后残酷的真相里，已经千疮百孔，关上了那扇曾经为他悄悄开了一条缝的门。
他沉默地站起身，替邵委掖了掖被角，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轻轻合上。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极光无声的流淌。
邵委缓缓睁开眼，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睡意，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他抬起那只被斯期紧紧握过的手，手腕上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和力道。
重新开始？
说得轻巧。
那些深夜独自等待的孤寂，那些被无视的关心，那些易感期后自己清理狼藉的难堪，那些被诊断绝症时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或许是解脱的眼神……以及，那深入骨髓的、悖德的血缘烙印。
每一件，都像刻在骨头上的毒刺，稍一触碰，就痛彻心扉。
他如何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如何能相信一个习惯了冷漠的人，会突然懂得如何去爱？又如何能……背负着兄弟□□的枷锁，去拥抱那份迟来的、尚且真假难辨的温情？
活着没意思。
这句话，曾经是他对这个被操控人生的消极抵抗。而现在，在摆脱了操控，获得了所谓的“自由”之后，他却发现，前路是一片更加荒芜、更加令人绝望的废墟。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冰凉地渗入枕头。他没有出声，只是任由无声的泪水肆意流淌，仿佛要流尽这二十多年积攒的所有委屈、痛苦和迷茫。
门外，斯期并没有离开。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病房的隔音很好，他听不到里面的任何声音，但他能想象邵委此刻的绝望。
他烦躁地扒了扒头发，从未感觉如此无力过。商场上纵横捭阖的手段，顶级Alpha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在邵委那荒芜平静的目光前，全都失去了作用。
陈博士拿着一份最新的检测报告走过来，看到斯期的样子，叹了口气。
“他情况怎么样？”斯期抬起头，眼底带着血丝。
“身体指标在缓慢恢复，但神经活动和信息素波动数据显示，他的情绪非常低落，处于深度抑郁状态。”陈博士将报告递给他，“生理上的创伤可以治愈，但心理上的……可能需要更长时间，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方法。”
斯期接过报告，看着上面冰冷的数据曲线，仿佛看到了邵委那颗正在缓慢冻结的心。
“我该怎么做？”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这个向来掌控一切的男人，第一次在感情面前，感到了束手无策。
陈博士看着他，目光复杂：“斯期，有时候，最大的伤害不是仇恨，而是绝望。他可能……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东西了，包括你，也包括……未来。”
斯期的心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他的加密通讯器震动起来。是他在国内的心腹发来的信息，内容让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老板，查到一些关于邵委生母，邵雯小姐的线索。她去世前一段时间，似乎频繁接触过一位叫‘顾知行’的独立记者。此人在邵雯小姐去世后不久，便举家迁往了北欧，目前……行踪不明。另外，我们监测到‘守望者’的活动痕迹，他们的人，似乎也在调查顾知行。”
斯期握紧了通讯器。
顾知行……记者……
邵委那天的威胁，难道并非空穴来风？
邵雯姑姑，真的留下了足以撼动邵擎的东西？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病房门，里面是他身心俱损、拒绝敞开的合法配偶。门外，是依旧笼罩在头顶的阴谋和追杀。
斯期站起身，眼中的迷茫被坚定的冷光取代。
他知道了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他需要找到那个叫顾知行的人，找到邵雯姑姑留下的证据。那不仅是保护他们自己的武器，或许……也是能撬开邵委封闭心门的唯一钥匙。
“照顾好他。”斯期对陈博士沉声道，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决绝而挺拔。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被他伤得如此之深、关系如此复杂的人。
但他知道，他绝不能失去他。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前路如何，他都要把邵委从那个“活着没意思”的深渊里，拉回来。
极光在窗外依旧绚烂地舞动，映照着病房内无声的泪水和走廊尽头那个重新燃起战意的身影。他们的故事，从一场虚假的戏剧开始，在生死边缘窥见一丝真心，如今，跌入了真相曝光后更为复杂的困局。爱与救赎的道路，布满了伦理的荆棘和往昔的阴影，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漫长，也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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