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镜.春
春天是一个太好又太坏的季节。
春天啊,谴我无休狂躁如旋蜂
我把怨诽散发在任意一个不幸的角落上,像一个无助的怨妇。碎片,怒吼,以及仿佛要把耳膜震碎的重金属摇滚乐像邪恶的奴隶主一般鞭笞着我的生活,而我却又像受虐倾向的爱好者般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用那些无名的愤恨驱动做点事。拖地,剪枝,写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散步,聊天,打游戏,写作业。我好像就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活着,竟有一些侥幸的快乐,但偷来的平淡总有被火烧穿的一天。
春天啊,令我无故悲戚空垂泪。
睡前的静寂时刻惊恐再次席卷上来,闭上眼睛后还是有一双一双的眼睛或蓝或紫的透过黑暗看着我,或好或坏的记忆带着细碎的呢喃闪回。我不知道这种好记性到底是上帝的奖励还是惩罚,我能清楚的记住那些碎枝末节的幸福,也能仔细的描述出那些狰狞可怖的气氛。但那时我已分不清楚了,只觉得任何强烈的情感都是令我心痛的尖刀,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令我伤心欲绝,只觉得心头像被恶鬼攒紧得痛不欲生,但抬头想斥责它时却又长着一副天使般令人喜爱的面孔,我在矛盾中挣扎,焦虑,愤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又一声渐渐微弱的叹息。几乎是所有我平时想不到的思路与词汇都在此时袭来,抓住它们是很难的,没有技巧便只是望着吊起的萝卜拉磨的蠢驴。这种难以言喻的精神痛苦作为惩罚的话,恐怕是灵感女神充满嗔怒的降罪,人生不幸诗家幸可能就是这种道理罢。最近在网络上刷到一个与我相近的现象叫记忆霸凌,原来是我自己没有放过自己。那个值得追忆或值得咒骂的旧地已经空无一人了,只剩下我和执念幻化做的泡影。
春天啊,让万物生发喜迎新。
我也想从黑色的淤泥中挣脱,我也想向着充满希望和盼头的日子过活—于是我开始养花。看着植物抽芽,疯长,绽放,遭受病害,再打药康复是一种战线拉长的乐趣。先实行一种绥靖政策让它自生自灭,再在它将死之时给它施肥浇水。无法掌控生活和精神时,就会想掌控弱小者的生杀大权,我变得像无耻的犯罪者一般卑劣自私,但仿佛也是一个通过投射自己来重新接管生活的倒影。看着青绿贫瘠的花苞日渐丰满艳丽,在风中舞着花瓣做的裙摆摇曳生姿,我会轻轻的想象自己摆脱这种精神折磨的一日是不是会和我的月季一般春风得意,坐观云起。悄悄的许愿让自己平静一些,安分一些,不被恶毒的谶语听见,反噬我的世界,我的好心情。
春天啊,你让世界乔妆竟多彩,万芳争妍俏风光。我泛白无味的底片能沾上一些你的粉墨确切是我的荣幸,至于黑白与绮丽斥色的不良反应,就交给与美好不融的人自行解决吧。她会好起来的。
xx年3月9日
照镜.夏
美好的现在和过去的痛苦脱节,像不停向前奔腾的火车头和断开铁锁后被落在后面很远很远的客厢。人们和铁皮车被真切地留在过去,而喧哗萦绕在司机每个难得小憩的午后。干爽的衣裳和透进炎热的窗呼应日历上夏至的来临,又令人开始怀念雨季树林里一块湿润柔软的苔藓。不是不记得那时仿佛永远带着霉味的衣服,只是人总是片面的给不在手心的东西套上滤镜。波折的时候向天祈求平淡的幸福,平顺的时候又回忆折磨增加一点风味佐餐。实际上品尝生活就是品尝自己当下灵魂的味道,甜了加一点痛苦,苦了加一点安慰。调出一些主观臆断的美味,睡前享用一顿自定义的大餐填满空虚的胃和心。
xx年6月17日
照镜.秋
秋日的晨光爬上窗台,清冷,明亮,将夜里残存的雾气驱散殆尽。玻璃上几道蜿蜒的水痕,像未干的泪迹。醒来时身子发沉,骨节间凝着滞涩的凉意。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迟缓流淌的声音。
窗外的梧桐叶开始飘了。起初是零星的几片,边缘焦卷,在风里打着旋,落在楼下灰扑扑的路面。后来便成阵势,金黄与枯褐混杂,层层叠叠铺满人行道和小径。每日清晨,沙沙的扫帚声准时响起,清洁工将落叶拢成堆,装上小车推走。不过半日,新落的叶子又覆满原处,前仆后继,无休无止。看久了,心口也像积了层扫不净的枯叶,沉甸甸地坠着。
风从窗隙钻入,掠过脚踝,激起细微的颤栗。正午的光有时陡然泼进客厅,空气里微尘在光柱中狂乱飞舞,粒粒分明。那一刻,心会突兀地一跳,指尖微微发麻。书架上的书脊仿佛骤然拥挤起来,视线所及,每一道缝隙都喧嚣不已。必须立刻做点什么。起身,近乎粗暴地整理那些本已齐整的书,指尖划过书页粗糙的边缘。动作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迫切,将书抽出、插入,发出沉闷的碰撞。然而片刻,那鼓胀的力气便如潮退去,留下更深的倦怠和一地狼藉——几本书歪斜地躺在地板上。身体重新陷进沙发,窗外那片澄澈的蓝,像一块巨大冰冷的玻璃,隔绝了所有暖意,只余一片空茫的灰白。
玄关的镜子窄长。
午后,若那莫名的鼓噪暂歇,沉坠的倦意尚未合围,便是喘息之机。裹上稍厚的外套出门。风裹挟着干燥的落叶气息扑面而来,钻进衣领。街道两旁梧桐落叶积得更厚了,踩上去是清脆而空洞的碎裂,宣告某种彻底的终结。行人裹在各自的壳里,步履匆匆,面目模糊,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喧嚣是模糊的背景音,连同明晃晃的秋阳,都蒙着一层灰调。脚步踏碎落叶的声响,是这隔膜里唯一清晰的回音。
走到街角咖啡馆,临窗位置空着。点一杯黑咖啡,粗陶杯盛着深褐近黑的液体。热气袅袅上升,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凝成细密水珠,模糊了窗外流动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杯壁粗糙的纹理。咖啡在面前渐渐冷却,表面凝起一层黯淡的油膜,像一小块深色的沼泽。未饮第二口。只是坐着,看窗外光影缓慢爬移,拉长万物的影子。
秋夜的寒气无孔不入。它从窗缝、门底丝丝缕缕渗入,悄然包裹上来。身体下意识蜷缩得更紧,薄被裹得密不透风,却依然觉得冷。那寒意并非来自皮肤,而是从骨头缝里一丝丝透出,带着阴湿的潮气。闭上眼,黑暗底层翻涌、沉浮着难以名状的东西,并非影像,更像一种沉重而粘稠的质感,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无声弥漫。它不再尖锐,而是一种更深邃恒久的钝感,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生铁,沉甸甸压在胸腔最深处,日夜研磨。每一次呼吸起伏,每一次心室搏动,都牵扯着它,带来细微顽固、无法摆脱的隐痛。
镜子静立。有时半夜无端醒来,借着窗外永不熄灭的城市微光,能瞥见梳妆台镜面里模糊的轮廓——床上隆起的被子,像一个沉默的、无人祭扫的坟丘。
这秋天,终究是一场未竟的刑期,在每一面映照的冰凉里,无声地执行。
照镜.冬
清晨的冷光总是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斜斜地打在梳妆台的镜子上。我睁开眼时,最先看见的不是天花板,是镜中自己模糊的轮廓——头发乱得像团枯草,眼下泛着青黑,睡衣领口歪着,露出锁骨处一道浅淡的压痕。这面镜子陪我住了五年,边框的漆掉了一小块,露出底下暗哑的金属色,像块没长好的疤。
我坐起身,暖气片在墙角发出轻微的嗡鸣,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被那束冷光照得清清楚楚。赤脚踩在地板上时,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直到膝盖才缓住。走到镜子前,伸手拨开额前的碎发,指腹触到皮肤的瞬间,才惊觉昨夜又忘了涂面霜。鼻翼两侧的皮肤有些起皮,像干涸河床的裂纹。我盯着镜中的眼睛,瞳仁在冷光里显得格外黑,却没什么神采,像蒙着一层薄冰的深潭。
煮咖啡的壶在厨房发出咕嘟声时,我正对着镜子涂唇膏。豆沙色的,膏体在唇上划过,留下一道不那么均匀的痕迹。这支唇膏快用完了,管身被手指摩挲得发亮,边缘处的漆也磨掉了些。以前总爱用更鲜艳的颜色,现在却觉得这种淡淡的、近乎没有的红最稳妥,像把情绪都藏进了雾里。
咖啡煮好了,倒在马克杯里,热气腾起来,模糊了镜片上的倒影。我加了两勺奶,用小勺慢慢搅着,奶白在深褐里晕开,像水墨在宣纸上漫漶。写作时总需要这样一杯温吞的咖啡,太烫了会烫到舌尖,太凉了又提不起精神。书桌靠窗,窗玻璃上凝着一层薄霜,用指尖划开一道,能看见楼下光秃秃的梧桐树桠,枝桠间挂着几个干枯的梧桐果,风一吹就晃晃悠悠,像谁忘了摘的铃铛。
打开电脑,文档停留在昨天写了一半的段落。光标在屏幕上闪着,像只不安分的眼睛。我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冬日的阳光是钝的,落在身上也暖不透骨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删了重写,又删,最后索性关掉文档,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写下的却都是些零碎的句子:“暖气片上的水渍,像幅没画完的地图”“楼下老太太遛狗时,围巾总拖在地上”“镜子里的白发又多了两根”。
写不下去的时候,就爱去阳台待着。阳台的镜子挂在墙上,边框是旧的木色,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我靠在栏杆上,镜子里能看见对面楼的窗户,大多拉着厚厚的窗帘,只有三楼东户的窗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绿得发愣,在冬日里显得格外倔强。风从栏杆缝里钻进来,吹得我脖颈发僵,抬手拢了拢围巾,镜中的自己缩了缩脖子,像只畏寒的猫。
中午煮了碗面,加了个荷包蛋。蛋黄没煮透,用筷子戳开时,橙黄的蛋液流出来,裹住白色的面条。吃面时总爱坐在餐桌旁,餐桌上方的灯是暖黄色的,照在碗里,热气腾腾的,倒显得有些烟火气。吃完面,用纸巾擦嘴,抬头看见餐桌旁的穿衣镜,镜中映出空荡荡的客厅,沙发上搭着条灰色的毯子,边角有些起球,是去年冬天买的,当时觉得厚实,现在却总觉得不够暖。
下午去了趟书店。出门前在镜子前换外套,黑色的羽绒服拉链拉到顶,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镜中的自己像个裹在黑布里的影子,脚步踩在楼下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书店在街角,门口的玻璃擦得很亮,能照见行人匆匆的影子。推开门时,暖空气混着旧书的味道涌过来,书架间的通道很窄,侧身走过时,肩膀会蹭到书脊,带起一阵细小的灰尘。
在文学区停了很久,指尖划过一排精装书的封面,皮质的、布面的、光滑的、粗糙的,每一种触感都不一样。拿起一本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翻开扉页,上面有淡淡的铅笔字迹,是前主人写的日期。原来已经过去两年了,时间快得像指缝里的沙。付账时,收银员是个戴眼镜的小姑娘,指甲涂成浅浅的粉色,找零时硬币放在手心,凉丝丝的。
走出书店时,天开始飘雪,很小的雪粒,落在睫毛上就化了。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像块浸了水的棉絮。走到街角的咖啡馆,推门进去,暖气很足,玻璃窗上很快凝了层水汽。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杯热可可,杯子是粗陶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窗外的雪渐渐大了,行人撑起伞,伞面的颜色在雪雾里显得格外模糊,像水彩被打湿晕开。
拿出笔记本,开始写刚才在书店想到的句子。笔尖在纸上停顿,抬头时看见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和窗外的雪景叠在一起,脸是模糊的,轮廓却清晰,像幅失焦的画。邻桌有对情侣在低声说话,女孩的笑声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我低下头,继续写字,却在“温暖”两个字上洇了个墨点,大概是手心里的汗晕开的。
回家时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踩上去软软的。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摸黑上楼,钥匙插进锁孔时,手有些抖。推开门,屋里的暖气扑面而来,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转身看见玄关的镜子,镜中的自己头发上沾着雪粒,融化后留下小小的水痕,像谁悄悄点上去的星子。
晚上卸妆时,浴室的镜子蒙着层水汽。用毛巾擦开一块,看见自己的脸,眼线晕了点,在眼下留了道浅灰的印子,像没哭干净的泪痕。挤了点卸妆膏,在手心搓热,敷在脸上,膏体带着淡淡的柑橘香,是去年秋天买的,当时觉得这味道能让人清醒,现在却觉得太甜了,甜得发空。
洗完脸,坐在梳妆台前涂面霜,指尖的温热把冰凉的膏体化开,抹在脸颊上,有点黏。镜子里的皮肤在暖光下显得柔和些,那些细小的纹路藏在光影里,不那么明显了。台灯的光晕落在镜面上,边缘有些模糊,像被水浸过的宣纸。
睡前总爱翻几页书,今天翻的是本旧诗集,纸页已经泛黄,边角卷了起来。翻到某一页时,夹着的书签掉了出来,是片干枯的银杏叶,去年秋天捡的,当时觉得金黄好看,现在却脆得一碰就掉渣。把书签夹回去,合上书,放在床头。
关了灯,房间里只剩下暖气的嗡鸣。黑暗中,似乎还能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轮廓,模糊的,安静的。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窗台上,轻轻的,像谁在低声说话。我闭上眼睛,听见时间在耳边流淌,像冬日的河,表面结着冰,底下却在慢慢走。
明天醒来,镜子里的自己大概又会多几道细纹,或者少几根头发。但那又怎样呢?冬日的漫长里,我们都在和自己的影子相依为命,看着它在冷光里拉长,在暖光里缩短,像首没写完的诗,平淡,却带着挥不去的余温。
天光还没亮透的时候,我又醒了一次。摸黑走到镜子前,借着窗帘透进的微光,看见镜中的自己,眼睛闭着,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原来连睡着的影子,都带着点说不清的怅惘。
xx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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