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寻所提供的项目资料已经在电脑屏幕上展开,然而,“情绪识别算法”与“个性化疗愈内容”这些字眼,此刻却像蒙着一层薄雾,难以真正聚焦。
“他大概并未察觉到我的存在吧?”舒漾心中忐忑不安地揣测着。自从那次情绪失控,她毅然将李准然拉入黑名单,两人之间的交流便就此戛然而止。一周的时间未曾相见,他的模样依旧如昔,这段感情的确始终是她在主动。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拽回来——下午三点的项目启动会,是她入职后的第一次正式亮相,绝不能搞砸。
为了避开可能的人流高峰,她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钟抵达位于十七楼的会议室。空旷的空间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她选了靠后、不那么显眼的位置坐下,再次低头翻阅资料,试图将每一个要点都刻进脑子里,用专业的外壳武装起自己。
门被推开的声音接连响起。
技术部、产品部、设计部的同事陆续进来,会议室渐渐被低声交谈和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填满。舒漾垂着头,目光牢牢锁在面前的纸页上,仿佛那是隔绝一切的屏障。
就在这时,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让她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她不受控制地抬起眼。
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几个穿着深色衬衫或简洁 Polo 衫的技术人员走了进来。为首那人身形颀长挺拔,穿着一件质感冷冽的深灰色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他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长桌前端预留的位置。
是李准然。
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利落。
晨光从侧面的高窗斜切进来,恰好落在他半边轮廓上,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像一尊线条冷硬的雕塑。
他甚至没有向四周扫视一眼,仿佛周遭的空气都不值得他分神,直接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轻薄笔记本,屏幕冷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专注得旁若无人。
舒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凉的指尖和一阵轻微的眩晕。
她几乎是立刻埋下头,呼吸在喉咙口滞涩了一下,又强行压下去,变成胸口沉闷的起伏。握着资料边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点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她死死盯着纸上关于“用户情绪可视化”的设计要点,那些黑白的字迹却在她眼前模糊、晃动。
“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开始吧。”
陆寻清朗的声音在会议桌前端响起,打破了有些凝滞的空气。
他作为设计部主管,自然地担任了开场主持的角色,“今天正式启动‘心屿’项目。简单说,我们要做一款利用AI技术进行情绪识别与疏导的疗愈型APP。核心目标是帮助用户更好地认知、管理日常情绪波动,提供安全、温暖的线上支持空间。”
他环视全场,目光在舒漾身上略作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随即转向技术团队方向:“技术侧,由算法组的李工负责核心的情绪识别模型和个性化内容推送引擎。”
被点到名字,李准然才从屏幕上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那视线如同精密仪器扫过,不带任何个人温度,只在掠过舒漾所在方向时,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不到半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一个星期,足够他完成三个算法迭代,却还是解不开这个简单的命题——为什么她会觉得累。
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像把利刃,干脆利落地斩断了一切联系。他反复检查过所有记录:项目最忙时确实回复得慢了些,但都解释了原因;她说"没关系"的时候,语气明明很正常;唯一可能出问题的,是上周三那顿被推迟的晚餐...但即便如此,也不该是这种结局。
那种失去控制的焦虑让他感到胸闷,甚至超过了面对最为棘手的程序错误时的焦躁。
他几不可察地调整呼吸,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按下,微微颔首,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平稳无波:“算法框架已经初步搭建,模型训练正在进行。需要设计侧配合明确情绪标签与视觉元素的映射规则,确保前端反馈的精准性。”
那熟悉的、带着一点清冷质感的声线钻进耳朵,舒漾的脊背瞬间绷得更直了。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视线却只敢落在陆寻的方向,或者面前空白的笔记本纸页上。
“这正是设计侧要重点发力的部分。”陆寻接过话头,看向舒漾,“舒漾,你上午提交的作品集里对情绪有非常细腻的捕捉和表达。‘心屿’的主视觉风格和核心情绪icon的设计,想听听你的初步想法?”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舒漾感到脸颊有些发烫,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道来自长桌尽头的、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她深吸一口气,指甲再次掐进掌心,用那点痛感稳住声音,尽量让语调听起来平稳专业:“好的,陆主管。”
她翻开自己带来的速写本,将几页扫描打印出的概念草图分发给附近的同事传阅。
纸上是用流畅线条勾勒的雏形:一片宁静的浅海,形态温和的半透明水母在微光中缓缓浮动;一只线条柔和、蜷缩着的小兽,用温润的皮毛传递出包容感;几株形态各异、充满生机的植物幼苗,象征着情绪的萌发与成长。
“初期构想是以‘温润包容的生命体’为核心意象,”舒漾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清晰地响起,尽管心跳依旧急促,但进入专业领域的熟悉感给了她力量,“比如水母的柔韧透明,可以映射复杂情绪的流动与可被‘看见’;幼兽的蜷缩姿态,能传递被理解和接纳的安全感;植物的生长则象征情绪的正向转化可能。整体色调倾向柔和、低饱和的暖色系,避免任何可能引发负面联想的尖锐元素,目标是营造一种无声的、温暖的陪伴感。”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在纸上补充了几笔光影效果,演示情绪由阴郁的深蓝灰阴影向舒缓的浅金暖光过渡的视觉示意。
“嗯,”李准然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演示。
他修长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调出一组数据图表投影到大屏幕上,“情绪识别模型输出的基础状态标签目前分五大类:平静、喜悦、焦虑、悲伤、愤怒。舒设计师的概念方向与‘平静’、‘喜悦’有较高契合度。”
他微微停顿,目光终于落在舒漾脸上,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锐利,纯粹是技术探讨的审视:“但如何用你的视觉体系,有效且具区分度地表达‘焦虑’、‘悲伤’甚至‘愤怒’这类更具张力、更易引发用户不适感的负面情绪?如何在传递理解和接纳的同时,避免视觉上的美化或轻描淡写?这关系到模型反馈的准确性和用户接受度。需要更具体的设计规则和用户测试验证。”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精准、冷静,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舒漾刚才努力营造出的专业表象。
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那些刻意压制的、属于“舒漾”而非“舒设计师”的情绪碎片——分手时的窒息、此刻重逢的难堪——被这过于理性的诘问猛地搅动起来,几乎要冲破她勉力维持的堤坝。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的声音。所有人都看着她。
舒漾的手指在桌下用力绞紧了衣角,指尖冰凉。她迎上李准然的目光,那目光里只有纯粹的技术考量,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纠缠的几年和几天前冰冷的删除拉黑。这极致的割裂感让她胸口发闷。
“李工的问题非常关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要稳一些,只是微微发紧,“负面情绪的表达确实需要更谨慎的平衡。我的初步设想是,避免直接描绘具象的痛苦形态,而是通过环境氛围、光影对比、线条张力和抽象隐喻来传递。比如‘焦虑’,可能表现为被无形丝线缠绕的水母,或者光影剧烈晃动、边界模糊的场景;‘悲伤’可以是水母体内流转的深色絮状物,或是幼兽被温和光晕包裹却低垂的头颅;‘愤怒’则可能通过环境色块骤然变深变锐,或植物叶脉呈现出短暂的能量化脉冲线条。”
她快速在纸上勾勒出几个潦草却极具表现力的示意小稿,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专注。
“核心是传递‘被看见’和‘被包容’,而非定义或评判情绪本身。当然,这需要后续与算法标签深度绑定,通过大量AB测试来不断调整优化视觉的‘情绪分辨率’和用户心理舒适度。”她补充道,目光重新投向陆寻,也掠过了李准然,努力维持着职业化的平静。
陆寻适时地接过了话头,引导讨论进入更具体的分工和时间节点。会议的后半程,舒漾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该点头时点头,该记录时记录,尽力屏蔽掉长桌另一端那个强大而冰冷的存在感。
直到散会的声音响起,众人收拾东西起身,椅子摩擦地面发出杂音,舒漾才像骤然被解除了定身咒。她几乎是第一个动作,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低着头,脚步匆匆,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走廊明亮的灯光有些晃眼。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冲进了最近的女洗手间,反手锁上隔间的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紧绷的脊梁骨才像失去了支撑般松懈下来。她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似乎还残留着会议室里那冷峻的侧影和毫无波澜的眼神。
刚才在会议室里强行压下的所有情绪——重逢的震惊、被审视的难堪、旧伤被触动的刺痛、以及那份被对方彻底“格式化”对待的、难以言喻的荒谬和委屈——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她的心防。她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一点细微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鼻腔里汹涌的酸涩和眼底瞬间弥漫开来的湿热。
她抬起头,望着隔间顶部冷白的灯光,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刺痛,也带来一丝清醒。
镜子里映出一张有些苍白的脸,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红,但眼神深处,那点属于舒漾的倔强,正在混乱的波涛中一点点重新凝聚。
工作就是工作。他是李工,她是舒设计师。仅此而已。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
但是还是会在意啊,她捂住脸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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