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塔顶部的平台,风声呼啸,将顾云深额前的黑发吹得凌乱。他登上平台后,最先闯入视野的,是那个背对入口、面朝东方端坐的年轻男性尸体。
死者约二十出头,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色夹克和牛仔裤,但死亡的降临剥夺了所有生机。他的皮肤在晨曦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蜡黄色,嘴唇微微发紫。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他的姿势——他被强行摆成一种类似佛教打坐的盘腿姿态,脊柱却异常僵硬地挺直,双手不自然地交叠在膝上,手指扭曲,仿佛曾经历剧烈的挣扎。他的头颅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微微后仰,空洞的双眼圆睁,直勾勾地“凝视”着正前方缓缓升起的太阳,凝固着极致的惊恐。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如同丑陋的项圈,深深嵌在他的脖颈上,是致命的印记。
尸体被精准地放置在圆形平台最边缘的危险位置,身后就是数十米高的虚空,仿佛随时会坠落。而正对着他“视线”方向的水塔内壁锈蚀钢板上,那个双三角符号被用锐器深刻进去,线条精准冷酷,在初升阳光下投下清晰的阴影,像一个冰冷的图腾,与尸体的“凝视”形成诡异的对视。
陆琛看到顾云深的脸色在目睹这骇人一幕的瞬间褪去血色,呼吸明显一滞,本能地移开了视线,喉结滚动,显露出强烈的生理不适。但出乎意料的是,顾云深很快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尸体,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的回避,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他绕开尸体,开始专注地观察平台的结构、护栏、以及远方的天际线。
陆琛走到他身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观察着他的反应。他看到顾云深的瞳孔微微收缩,呼吸变得轻缓而深长,整个人进入了一种近乎“入定”的高度专注状态,仿佛周围的一切——呼啸的狂风、同事们压低嗓音的交流、仪器发出的轻微嗡鸣、甚至那具近在咫尺的恐怖尸体——都褪色成了模糊的背景板。这种极致的专注力,再次让陆琛感到惊异。
顾云深从背包里拿出那个边缘已经磨损的黑色硬壳素描本和一支削尖的2B绘图铅笔。他完全无视了强风给绘画带来的巨大困难,左手用力按住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纸页,右手手腕悬稳,开始快速而精准地勾勒。他画的不是写生,而是抽象的线条、符号和空间关系——水塔的圆形平台被简化成一个坚实的圆点,从这个点出发,一条笔直的、充满力量的虚拟线条穿透纸面,坚定地指向正东方。他的笔尖沿着这条虚拟的轴线移动,凭借超凡的空间记忆力和目测能力,迅速在轴线经过的远近位置上,标出了几个关键建筑的轮廓和相对距离,并用简练的字体标注了它们的名称或特征。
陆琛和其他警员都不由自主地屏息看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着怀疑与期待的静默。只有风声和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又或许只有短短几分钟,顾云深停下笔,用指腹轻轻抹去纸上被风吹上的些许灰尘。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发现重大秘密时的激动光芒,那光芒如此炽烈,甚至暂时驱散了他脸上的疲惫和苍白。他转向陆琛,声音因兴奋而略微提高,却依旧保持着清晰的条理:
“陆警官,凶手选择这里,绝不是因为这里偏僻或者仅仅是高!这是一个精心计算过的空间节点!”
他指着素描本上那条清晰得如同刀刻的轴线,语速加快,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们看,从这个水塔顶部,以尸体面朝的正东方向为基准轴,延伸出一条贯穿城市的视觉通道。这条线不是随意的!它像一把精准的光学尺,依次、精确地穿过了几个经过严格筛选的空间标记点——”
他的笔尖在简图上快速而准确地点击着,仿佛能穿透纸面,指向远方的实体:
“首先,是那边那栋七层烂尾楼,它面向我们这个方向的墙体上,恰好有一个未经安装窗框的、比例近乎完美的方形空洞。在这个特定的距离和仰角下,这个空洞恰好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取景框’,将后续的景观‘框定’起来!”
“接着,轴线继续以无可挑剔的笔直度延伸,精准地穿过了五公里外,西山公园山顶上那座早已停摆的旧钟楼——钟盘的中心点,分毫不差地落在这条线上!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的古老象征!”
“最后,这条力量感十足的轴线的尽头,越过层层叠叠的城市天际线,遥遥指向了城市另一端,那座高耸入云的广播电视塔的金属尖顶!那是现代传媒与信息的象征!”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扫过陆琛和周围听得目瞪口呆的警员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这不是巧合!这绝对不是什么概率性的巧合!这是一条被凶手以惊人的空间洞察力和偏执的精确性,精心筛选、计算出来的仪式轴线!水塔,是这条轴线的观测起点、测量基点和空间标志。那个符号,”他猛地指向内壁上那深刻阴冷的双三角刻痕,“刻在正对轴线的位置上,就是他的坐标原点标记和无声的宣言!他在用城市现有的建筑肌理,像搭积木一样,构建一个只属于他的、宏大的、充满象征意味的空间叙事!纺织厂案强调的是内部的、受控的、聚焦于‘终结’的光线展示,而这里,强调的是外部的、宏观的、具有‘指向性’和‘序列感’的视觉通道!他在完善他的‘语言’,丰富他的‘语法’!”
这番分析如同在沉闷的房间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将两起发生在不同区域、不同类型建筑中的血腥命案,通过一条无形的、却充满严谨逻辑的“视觉轴线”联系起来,这种解读方式完全颠覆了传统的刑侦思维范畴,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无法反驳的逻辑美感与说服力。警员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不少人再次看向顾云深的目光中,已经彻底从之前的怀疑和审视,转变为了难以掩饰的惊异、叹服,甚至是一丝敬畏。
陆琛心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他紧紧盯着顾云深,看着他因专注推理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闪烁着智慧与狂热光芒的眼睛。尽管内心对其身份和动机仍存有最后一丝无法消散的疑虑,但顾云深展现出的这种独特、深刻、甚至可以说是天才般的空间洞察与逻辑推演能力,其价值在此刻已毋庸置疑。这种基于建筑学与空间心理学的独特视角,为案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极其具体且富有深意的调查方向。
“所以,你认为凶手是在按照某种预设的、具有严格空间逻辑的‘剧本’作案?这条轴线是他剧本中关键的‘一幕’?”陆琛沉声问道,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重视、请教,甚至有一丝依赖的意味。
“是的!而且这个剧本有着清晰的主题递进和象征层次的加深。”顾云深肯定地点头,他的情绪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这种破解宏大谜题的兴奋中,语速更快,“从纺织厂‘内部’的、相对隐秘的‘展示’,到水塔‘外部’的、具有强烈方向性和序列性的‘指向’,下一个地点……”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望向那条轴线延伸向的、被朝阳勾勒出轮廓的老城区,目光变得深邃,“很可能与更抽象的‘时间’流逝象征、‘观看’行为的本质,或者某种即将‘终结’、承载着集体记忆的、有深厚历史感的旧建筑有关。这条轴线指向的老城区,正是这座城市记忆沉淀最深、时间层次最丰富的地方。”
他提供了一个具体、深刻且富有启发性的侦查方向。陆琛不再有任何犹豫,立刻对老周和小唐果断下令,声音斩钉截铁,传遍整个平台:“重点排查这条轴线延伸方向上的所有老旧剧院、电影院、钟楼、图书馆、博物馆,以及所有有明确拆迁、废弃或重大改造计划的建筑!特别是近期有变动或即将消失的!调动所有能调动的资源,进行地毯式交叉比对!监控筛查、人员走访,同步进行!要快!凶手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命令下达,现场的警员们如同上紧发条的齿轮,立刻高速运转起来,气氛变得更加紧张而有序。技术队员开始调整设备,重点拍摄轴线方向的远景,进行多角度、多焦距的记录,以便后续进行精确的测绘和模拟。法医也加快了对尸体的初步处理和打包,准备运回实验室进行更深入的解剖分析。
陆琛走到平台边缘,和顾云深并肩站着,望着那条无形的、却仿佛拥有实质重量的轴线。强风吹拂着两人的头发和衣角,猎猎作响。
“你觉得,他下一步真的会如此精确地沿着这条线行动?”陆琛问道,声音在风中显得有几分模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概率非常大。”顾云深的目光依旧追随着轴线,仿佛他的视线能穿透钢筋水泥的丛林,看穿城市肌理下隐藏的脉络,“他对‘秩序’、‘序列’和‘几何精确性’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这就像他设定好的、不容更改的程序。下一步的‘指令’,很可能就藏在这条线上某个特定的、充满象征意义的‘节点’上。”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低沉下来,“尤其是……那些即将消失的节点。‘终结’本身,可能就是他血腥仪式中最为**的一部分。”
陆琛沉默了片刻,任由冷风拂面,试图让自己冷静思考。他突然问道,话题再次引向核心:“你之前提到‘光年之心’,那个传奇项目的规划地址,和这条轴线有关系吗?或者说,林翰飞的设计理念里,是否强调过这种强烈的轴线关系?”
顾云深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更加深入的思索神情,他低头翻动素描本,快速画了几笔,似乎在回忆和推算:“我需要查一下精确的旧城图进行核验。但根据我的记忆,‘光年之心’的拟建核心区,似乎就在老城区的边缘地带,离这条轴线的延伸区域可能不远,甚至……可能存在某种空间上的呼应关系。如果有关联……”他没有说下去,但两人目光交汇,都清晰地意识到,那意味着案件的核心可能更深地、更复杂地指向了那段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往事与那个失踪的天才。背后的动机,可能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深邃和黑暗。
现场勘查又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基本结束。离开水塔楼时,天色已大亮,阳光普照,却无法驱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阴霾。陆琛的心情复杂无比。案件的阴霾更重,凶手的形象愈发诡异、聪明且难以预测,但终于有了一条清晰的、尽管非同寻常却极具说服力的调查脉络。他走到顾云深身边,看着这个因为刚才激动分析而脸颊微红、此刻在明亮阳光下更显年轻甚至有些单薄的侧脸,从内袋里掏出一张简洁的名片,递了过去。
“顾云深,今天……非常感谢。你的分析……不仅仅是关键,它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陆琛的语气异常郑重,这是他对顾云深专业能力的最高认可,“这个号码是我的私人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保持电话畅通。如果……如果你再有任何类似的发现、推断,或者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直觉,无论你觉得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微不足道,随时,直接联系我。”
顾云深接过那张简洁的白底黑字名片,指尖触碰到的瞬间,能感受到硬质纸张的独特纹理和上面残留的、属于陆琛的体温。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将名片小心地、郑重地放进背包最里层的夹袋里。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偶然卷入的报案人或者需要被排除嫌疑的调查对象。他已经正式、且被警方高层认可地,介入了这场由空间和符号构成的死亡迷局之中,成为了专案组依赖的“特殊顾问”。凶手的“第二幕舞台”已经血腥落幕,而下一幕,会在这条冰冷轴线的彼端,哪个即将落幕的“老剧场”上演?他望着远方老城区在晨光中错落的轮廓,心中涌起一股混合着恐惧、沉重责任感和难以言喻的、被挑战欲点燃的探究欲的复杂情绪。
警车将顾云深送回学校。下车时,陆琛摇下车窗,看着顾云深略显单薄的背影,忽然提高声音,说了一句超出工作范畴的话:“自己……务必小心点。”
顾云深回头,看到陆琛深邃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担忧的意味,他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校园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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