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回事,那刀法越练,柳七的脸色越不好看。
“行了。”她抬手喊停辛柳,神情烦乱地自己上去做了一遍演示,比最初练的那一遍多了许多狂暴之气,挥刀斜劈时,竟然无意将二十丈外的树枝给砍了一块下来。
辛柳握着刀无措地站在一旁,柳七深吸一口气,摸摸她脑袋,“先回去睡觉吧,娘有事,改天再教你。”
“好。”辛柳回道,握刀的手紧了紧,不由猜测是不是自己太过愚笨,这才让娘失望烦心了。她苦闷地回家躺上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与此同时,辛时允披星戴月地赶回来,关上屋门对柳七说:“万事俱备,放心,就快要结束了。”
商队已经集齐,所用的伙计都很可靠,预计黎明前邱先生一行人便会走水道离开南康县。
柳七的眉头却没有舒展。
他倒好一杯茶水递给自家娘子,“过不了几天,东屋那孩子也会一并送走,之后我们就搬家。你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辛时允有意缓和气氛,打趣道:“三吴腹地水软风润,蜀中天府土沃养息,岭南韶州泉甘瘴浅,更有鄱阳西道山湖双益……天南海北,有何不可去之处?”
柳七终于松口:“少随口胡讲了,我们身份敏感哪里能乱走。”
辛时允笑语宽慰:“那也有很多去处,七娘先想着吧,到时给雪芽儿一个惊喜。”
提到女儿,柳七轻松了一两分的面色忽然复杂,“最近……我在教她刀法了,我不知该不该这样做,阿雪根骨很好,但我原本不想她学的太多,只是……”只是自己有些慌乱,乍然害怕起她将来身无长物,会受人欺负。
大概做父母的到了年纪都会有这样的顾虑吧,近来发生的事端又让人紧张。
江湖上总是刀剑无眼,人人都有一份铁石心肠,他们才不会管这是谁辛辛苦苦养育的儿子女儿,怎样千珍万重地捧在心头,虽不会说杀就杀,切手断腿便如切瓜砍菜一般,轻易能重伤致残。
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将来要混到这滩浑水里去,柳七的心阵阵紧缩。
可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万不会让她落到这种境地。
辛时允叹息一声,拥住她,“没事的,教了就教了。有你做她师父,说不定她会早早的青出于蓝呢。”
柳七拿手背轻拍他一下,两人趁天色尚早,便又和衣睡下了。
天还没亮,辛柳溜出来悄悄地拍了拍外舍窗户。
过了会儿,萧祯一拖一挪地下地声响起,将窗户开了条缝,问:“阿柳,怎么了?”
辛柳见他神志清醒,就知道要么他早已醒来,要么和自己一样根本没睡好。
“走么?和我上山玩去,你快要离开这儿了吧,我还没带你好好转转我家附近呢。”
萧祯犹豫不决。
辛柳凑近一些,她目力极好,轻易便看清萧祯眼下青黑,这下料定他是没睡好了。
他还能为什么?一想就是在为家人忧心。
辛柳自个儿也在烦恼,一时间同病相怜起来,也同样无能为力,央求道:“出去散散心嘛,我睡不着了。”
萧祯还是同意了,他打定主意不日就要告辞,多走动一下总归没坏处。
辛柳带着他尽走平坦的地方,两人晃晃悠悠地上了山。
眼下入秋不久,林子里夏花开尽秋花开,野菊花点点丛丛,两道衣裳袍角从上面掠过,把它们带的歪歪颤颤。
越往深走,景色越是大变,本来土地紧实草木茂盛,到后面“豁然开朗”地出现了一条小溪。
水流叮咚,绵延不止。
将萧祯捡回来那日,辛柳就是在这儿揽“镜”自照的。
她也最熟悉这儿,夏日最严热的时候总要来戏水玩闹一番。
辛柳蹲下身子撩了燎有些刺骨的溪水,“元芜,你想快点长大吗?”
萧祯正寻到一块规整的石头坐下,他听到女孩子稚嫩的声音,自己也同样稚嫩地答道:“想啊,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他敛下眉眼,山间轻风徐徐吹过,并不像前一天卦象显示的将临大雨的样子,让他心头萦绕的郁气也散作一团浮云。
他忍不住半是保留半是畅快地吐露心声:“有天晚上我娘魇在梦中。大概梦到很可怕的事情吧,我将她叫醒,告诉她我可以保护她,她却笑了,骂我傻,反到说她一定会保护我一辈子。”
“你瞧,只是一场梦而已,在她心里,我连一场噩梦都驱散不了。只要我不长大,始终只能藏在她身后。”
萧祯捡起一块石子“咚”地抛到水中,“我可不想继续躲着。”
“是这样啊……”
水滴从指尖流下,辛柳默默想到,她以前从没觉得窝在父母怀中当只雏鸟有什么不对,近来才刚有点恼恨自己手短脚短,学东西费力。
可元芜渴望的是长大成人。
原来他们的愿望只是名号相同,本质并不一样,自己只粗略地希望得到一些东西,元芜却要主动担起责任,把自己有的都给出去。
至于从没被他提起的父亲,定是有难言之隐,辛柳心知肚明,什么也不问。
这份心境高下立现,令她惭愧起来,明明是自己提出的话题,却不好自己往下再接茬了。她目光飘忽,无意中沿着溪流向上看。
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这条小溪上头是个瀑布!”
辛柳回头望着元芜,大眼睛闪着光:“我还没到过那里,你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我爹说很好看,他还说——”
“说什么?”萧祯问。
辛柳站起来拍拍衣服,作势要走,“去不去?等到了我再告诉你。”
终究是少年心性,答应辛柳这件事,对萧祯来说似乎有一就有二,有二或许离三也不远了。
他叹口气,乖觉地跟了上去。
小溪的源头果真有瀑布,不过不是很大,也不是特别小,中规中矩,在石林中飞跃着穿过,左右迸溅水珠子。
秀山丽水,显得别样动人。
辛柳在瀑布下的池边欢呼,刚要对萧祯说方才卖了关子的话,天上突然下起一阵雨,噼里啪啦,力道奇大。
两个孩子给打的吱哇乱叫,乱跑着找到一处突出石壁躲雨,这一通忙,又把那话头忘了个一干二净,谁也不记得。
辛柳知道萧祯身子弱,更兼大病初愈,不好淋雨,便满怀愧疚地说等雨停了就下山去。
日头当空,照她经验,这白雨不多会儿便会停的。
萧祯没在意那么多,他望着地上许许多多的小水坑,脸色苍白起来,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一等就等了两个时辰,辛柳肚子都饿扁了。
“奇了,这么久没回去我爹娘怎么也不来找我。”
辛柳想了想,嘱咐萧祯:“你留在这里休息,我回家拿伞来接你。”
萧祯赶忙拉住她,“再过会吧,雨太大了。”
到了现在,雨势没有一点要暂缓的意思,居然连太阳都被云盖了薄薄的一层。
萧祯一定要留住她,她没办法,只好盘腿坐进角落继续等。
眼看阴云密布,才半下午的光景,天色已经有些暗下去,辛柳彻底坐不住了。
她脑子里盘旋着一个念头:
爹娘不来找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辛柳霍然起身。
萧祯一声不吭地跟着她冲进雨幕。
两人在林子里飞奔,移动间,好像整座山都在狂风暴雨中晃动飘摇。
树枝折断,花残叶碎,偶尔天际一道雷电劈头盖脸地闪下来,能照见一地的泥泞不堪。
他们下来时没走原先的平路,因此直到接近那间屋子,两人仍在山坡上。
萧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追上辛柳的。
他腰间已经疼的发木,双腿酸软,难以支撑,然而跑在前面的辛柳却整个人一晃,单薄的身子率先软倒下去。
萧祯勉力搂住她,把自己垫在底下,极力向下看。
他的脑中陡然空白了。
血泊。
一个小小的农家屋子而已,怎就能容得下那么大的血泊。
黑压压的一群不知道什么人几乎将房前空地塞满,再多一只苍蝇都嫌挤。
辛柳仿佛全身力气被抽干。
往日让她骄傲得意的过人目力使视线穿过雨水,甚至穿过泪水,遥遥地探进两个黑衣人间隙,几乎一眼就看见倒在院墙边上的那个人。
熟悉的人。
爹!!!
她在心中惊恐尖叫,以至浑身颤抖不止。
辛柳嘴唇抽动两下,萧祯方从那种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立刻伸手死死地捂住她。
她的泪水滚滚流下,汹涌地将他的心脏烫了许多个燎泡出来,他于是用另一只手也发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像当初躲在杂草下一样,一动不敢动。
两个孩子狼狈地跪在地上。
不远处,柳七抹下脸侧鲜血,冷漠地望着对面的人。
一丛丛黑衣人里,打头的三个气势尤其凶恶。
“怎么?”不知三个人里是哪个开了口,声音雌雄莫辨,“传闻中的‘千面仙’也不过如此,你看,他死了!而你——”
“我该叫你什么来着,辛夫人,还是‘柳刀辞’?”
“哎呀哎呀,二十多年了,你竟然真的甘愿陪他当缩头乌龟。”那人说的笑意不止,歇斯底里,听着快要把心肝肺一起从嘴里“笑”出来。
“离刹,我知道是你。”柳七轻声说,她目光哀伤而决绝地从墙边的人影上一飘即过。
那笑立刻停滞。
几人之间隔着泼天的雨幕,天地混沌一片,气氛瞬时剑拔弩张起来。
辛柳紧紧盯着柳七的身影。
她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敌人对面。
可惜辛柳只有一双好眼睛,无论如何都听不到下面究竟在谈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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