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啊,什么神秘奇法皆尽有之,只看你功夫练得练不到家,有没有机遇与资格一见。”
辛柳坐在房脊上,捧着脸,“神秘奇法,那‘千面’算吗?”
辛时允笑了,“当然算,不过比起其他,也就不很扎眼了。”
“我不信。”辛柳扭脸看他,“爹,你不是常和我说真正的‘千面’如何如何高深,又说那当家的高人如何如何擅长画皮,可于一息之内完全蜕变,少年可变大汉,老者可变青年,男子可变女子,千变万化,无不可为之。”
“要我说,您若不待在山里采药,出去亮个一招半式,能惊掉他们下巴。”辛柳一脸严肃地学大人说话,“可当开门立派之宗师。”
辛时允听着女儿天真幼稚的言论,忍不住低笑,“你个机灵鬼,就会拍马屁。”
辛柳不服气,她说的可都是真话,别的“活死人肉白骨”啊,“万丝织音”秘术啊,传的玄乎奇迹,哪有自个儿亲眼看到的真。
她爹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向她讲授一种伪装术法,名字就叫做千面。功如其名,能将脸皮瞬间改换,从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行走举止全然不同,最亲的人来查看也认不出。
爹说他只会这术法的一点皮毛,因此能交给辛柳的也只有一点皮毛,辛柳年岁尚小,现在学成的,更是皮毛中的皮毛啦。
不过那也很厉害。
辛柳六七岁时,辛时允常常扮作路人从山间路过,考验辛柳是否轻信他人,时而引诱,时而强掳,硬生生给小姑娘训出一双善辨的明眸来。
辛时允轻柔地刮她鼻尖,“‘改面换皮’不足挂齿,寻常人物练个十几年也能做到,‘脱胎换骨’才是其中精髓,要将脾气秉性,功法内力,骨骼刻疤一毫不差地复刻。倘若旧主亡故,那你,就是‘他’。”
辛柳不知其中奥妙,又不好意思一一追问,面上强撑醒悟,眼神仍懵懵懂懂的。
父女俩聊了几句,辛时允推起她袖子,心疼地皱起眉,问她还疼不疼。
那当然疼,只是她身体康健,老因为调皮被揍,伤口很快就不刺痛,转而泛起阵阵难以忽略的绵痛。
再说她娘声势大,倒也没有那么用力,非要打死她不可。
这伤养的快,辛柳习惯了,不足挂齿。
“就是……我带回来那个男孩,他怎么样了?我见他敷了药粉,怎么还不醒来?”
一提起他,辛时允神色变淡,跳下房顶,一扬手将跟着下来的小女孩也稳稳地接在手里,“那孩子禀赋不足,内息外泄,后半夜发起热,刚刚才有些解热。”
他拉住女儿提醒道:“雪芽儿可以去看他,但不要染了病气。”
辛柳一口答应,有点憋不住笑。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同龄人了,自然想去看一看,最好能说说话,问他是被谁追杀,有没有刺激惊险的秘密好讲。
她推门直入,一眼就看见躺在榻上的人,十二三岁的模样。
他的被脸洗净了,双颊苍白,原是十分精致俊朗的。
唔,不顾男女之别,兴许还能称句美如冠玉。
辛柳看着看着,满意极了,自个儿也不知道自个儿在得意什么,趴在床边盯着人家的脸猛瞧。
冥冥之中,萧祯似乎是叫这存在感极强的视线给逼的梦里都发慌,他眼皮忽然挣动两下,蓦地睁开了眼睛。
目之所及,房梁床榻都是陌生。
他头疼一会儿,没理清当下状况,想起凶恶的刺客,又想起昏迷前撞的女鬼,一时间惊惧交加,偏偏嗓子烧的干渴冒烟,想出声大叫,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咳了个惊天动地。
辛柳见他好端端地躺着,莫名乱七八糟地动作起来,也摸不着头脑。
听见咳嗽,才一拍脑门,赶忙把水拿来,稳住他抖得把不住茶杯的手,半扶着喂他喝了。
萧祯连进三盏清水,回过头稍稍清醒,认清自己面前是个可爱娇小的女孩子。
他张口欲言,忽觉手上触感微妙,低头一看才发现这女孩竟和自己双手交握。
有失礼法!
他顿时撤了手出去,磕磕巴巴地道歉,左一句“唐突了”,右一句“对不住”。
辛柳:“?”这人怎么醒来这么怪。
“好了好了,我们就住在山上,恰巧救了你。你、你是从哪来的?”辛柳问他。
萧祯叫她问的止住话头,沉思一会儿,眼眶竟然渐渐红了。
可他没有哭,只轻轻地答道:“我一家人欲走江南西道,一路南下回乡探亲而已,不想半路遇到匪徒。那伙人穷凶极恶,抢了马车财物还不够,对我们赶尽杀绝,半数家仆横死当场,我——”
萧祯说到一半,喉头忍无可忍地一哽,死死地憋住眼泪。
辛柳被他悲伤欲绝的神色感染,也跟着痛苦地撇下嘴角。
半晌,他缓过来继续说:“局势混乱,事情紧急,我与母亲被迫分开逃命。”
“如今,我算活下来,她还生死未卜……”
这可真是一桩惨事!
辛柳小脸皱巴巴地想到。
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好。
归乡途中突遭变故,父母不在身边,怎么是一个孩子能应对的了的?
他难过极了,我该如何安慰他?
换做是我的话……天哪!
不行,我不能离开娘,也不能离开爹,他们谁也不许离开我!
哪个贼人敢叫他们离我而去,我就算豁出命也要宰了他!
辛柳性情一贯直率,脸上藏不住事。方才随着人家悲伤,含了两包泪在眼里,这会气愤,也毫不犹豫地对他说:“待你养好伤,找到你娘,你、你——”
辛柳本想说“你可要去找他们算账,打的他们落花流水”,出口前卡了一下,视线扫过他瘦削的脊背,仍旧颤抖的双手,想起那句“禀赋不足”,迟钝的觉得这么说岂不存心为难人家。
不是天下人都得习武的。
她遂不甚流畅地改口:“你可雇一些打手,狠狠收拾他们!”
“若说天高地远,那也有天涯海角,把他们欠你的拿回来,直到你心中无碍为止。所以不要太难过,先……安心修养吧?”
萧祯将她神情动作尽收眼底。
他腹部刀伤尚且剧痛,没法自己起来,周身虚弱,懊恼道:连个小女孩都看出我的无力,真真是窝囊极了,做皇子做到我这个地步,也活该沦落至此。
想到这儿,他不禁多看辛柳两眼,若是寻常百姓听闻此事,大概一半会叫他好生躲藏,寻到人便悄悄地离开,寻不到只怪天命作祟;另一半呜呼哀哉两声,也就没了下文。
可这女孩坦坦荡荡,乱世之中,对“报仇”二字深以为是,可见其父母护若珍宝,家教多有侠气。
自己生在至高皇庭,畏手畏脚,诸多无知,百般顾忌,而她生在山隅,心中却仿佛没有容纳不下的、不敢出声抵抗的事物。
萧祯无心再糊弄她,答一声:“多谢。”
随即萎靡地重新躺下,不动了。
辛柳踌躇片刻,很想问问他的姓名来着,但他已经闭眼,料想是因为不舒坦,便给他倒来两杯温水放着,自己出去玩了。
她白天乐的傻淘,还像没捡回来个陌生人,也没偷听到父母的对话似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觉得这样的日子还可以再过一万年之久。
下午辛柳再次登门,萧祯还是病怏怏的,她上前掖了掖这男孩的被子,同情可怜一番,就悄悄走了。
木门嘎吱一声关上,萧祯却在这时清醒地睁开眼,伸手抚着被角,面色复杂。
月上中天。
辛柳在被窝里睡得正香,朦胧中,后脖颈一阵阵发凉。
她不耐地翻来覆去,向身旁乱掏乱抓着找被子,眼睛睁开一线,而后忽然圆圆地睁大了。
“娘?”辛柳“扑棱”一下坐起身,疑惑地叫道。
柳七站在她床头,于唇前竖指,让她别出声,低声吩咐:“跟我去后山校场。”
后山山脚处有一小块平地,平时基本没人经过,就充作校场给辛柳练功用。
辛柳闻言迅速摸黑穿好衣服,亦步亦趋地跟住她。她以前也常没来由地拉她练功,只是从没有半夜去过。
皎月亮堂堂地照着那空地,周遭树影迷离。
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当中,柳七手上拎着一把长刀,没说话,任由辛柳疑惑地看着她。
须臾,她腕子一转将那刀架在臂上缓缓下压,眼神陡然狠厉起来,脚下落叶跌宕飘旋。
“阿雪,你看好了。”柳七一声轻呵,身影瞬间腾挪,刀身剧震,嗡鸣不止。
她眉宇间燃起滔天怒火,逆刀上扬,刀风如裂云破雾,仿佛要斩尽眼前一切事物,锐猛无比——既斩兵刃,亦斩死局。
万物在这一刀前,只能化作撕碎的锦帛或是四散的飞灰。
接着她好像从团团迷障破开一线光亮,刀锋直指天际,下一刻便裹挟着郁愤与不甘以万钧之势扫向身侧,利用起手的姿态瞬间完成“上下攻防”转换。
辛柳愣在原地,只看见她身如鬼影,肉眼更是难以捕长刀的走向。恍惚间,觉得她娘周围围了一圈甲胄护身,密不透风的持械士兵。
而她正一点点突出重围,用以一当万的气势决绝地求死。
同样也是曲折地求生。
第三招接踵而至,横扫至极限时,柳七耸肩收骨,内里骨骼碰撞以至隐隐发出金石之声,她收窄刀刃角度,“镪”地用刀背磕开正面袭来的兵器——辛柳耳中好似真有那么一声,震的她头皮发麻。
随后贴地旋身,狂躁的戾气骤然收敛,换做幽灵般的轻巧游走,此时她已不在敌人包围正中,飘然至侧翼。
再后来的招数,辛柳一丁点都看不懂了,只晓得她娘来回劈砍得有数千回,最后一刀定生死。
练罢收功,柳七深深吐出口气,半点不显疲态,反而精神奕奕,挑眉问辛柳:“如何,看清了吗?”
看、看,这怎么看得清啊?
辛柳低头“嗡嗡”答道:“……没看清。”
她愁眉苦脸,不知道这招数的等级高低,先为着自己什么也不会而羞愧了。
世上的药房娘子都这么厉害吗?她不禁向往起来,等以后长大,可以接她的班,一家人神秘地居住在几间草庐之中,武功却是无所匹敌的。
柳七上前在她脑壳上敲了一记,把小姑娘的美梦一下敲飞,直“哎呦”叫唤,方才露出一点笑意,说:“别瞎琢磨,想知道我刚才练得那几招叫什么吗?”
辛柳乖乖点头,心道大半夜把我叫起来总不至于就是为了让我一睹英雄威风充当喝彩的呆头鹅吧?
“那是一种刀法,名为‘破阵’,没什么名气,稍微有点派头的宗门弟子敢学,旁人都要耻笑。我学来却觉得别有厉害之处。”柳七腰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别了个短刀,抽出来递给辛柳,“世间学此刀法的人恐怕找不出第三个,我用了它,便有心将它传承下来。”
“从今日起,你白天照旧,夜里丑时来校场练习。”
她没说为什么非得跟个夜猫子似的晚上来学,言语中自带威严,不容置疑。
辛柳闻言顿觉艰苦,不过想想刀法奥妙,可能是需要沐浴月光精华才能学好,这似乎是她娘教她的最厉害的招式,又开心起来,把什么冷啊困啊的都压下去了。
此后一连五日,辛柳白天练功,练完抓紧修整,连玩耍时间都腾不出,那外舍养病的男孩也只能匆匆看一眼,聊上两句就走。
她爹好像什么都知道,于是只在她准备休息时坐在床边缓缓地讲些“千面”的技巧隐情,听着听着,她便一头栽进梦乡。
然而梦里,却依然有个声音滔滔不绝的讲授知识,辛柳用力去听,声音反倒模糊难辨,那些东西只隐隐约约地进入脑海深处。
一觉醒来,爹已经离开,过不了多久,她又得练“破阵”去了。
这日清晨,辛柳渐渐适应了近乎苛刻的时间安排,少眠也能精力充沛,她敲敲外舍的屋门,得到应允后熟练地推门而入。
“元芜,”她叫道,“伤好些了吗?”
这几天两个孩子有来有往地互通了姓名,萧祯在辛柳的追问下支支吾吾地说了自己的字——他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外边也没人知道大盛朝皇室外出遇险的七皇子的字具体叫什么。
没料到辛柳大眼睛“忽闪”一转,了然地露出笑容,狡黠道:“那我也告诉你我的姓名,我姓辛名柳,字枕雪。”
“往后,我叫你元芜,你可叫我枕雪,如何?公平吧!”
萧祯额角一跳,慢了一步,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她报上自己小字。
望着她泛着傻气的小圆脸,萧祯气结了一番,苦口婆心地解释,男女授受不亲啊!
辛柳并不拘束,给他做个鬼脸便飞奔出去练功了,徒留萧祯面红耳赤地待在屋子里。
这单方面的约定最终还是定下来,只不过萧祯始终只叫辛柳作“阿柳”,要是遇见她爹娘进来换药,更只叫“辛姑娘”。
嗯,相当的守礼。
萧祯还是不能习惯,被她一叫,耳根自动浮起一片薄红,“……好多了。”
“对了,”他说,“我这几天昏了头,那件外袍里是装了一些银票的,承蒙你家照顾,早应该付给你家做谢礼。现下身上只有一些铜钱。”
他压低声音:“阿柳,你爹娘管得严吗?可拿去零用,不必推辞。”说着,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小捧铜板要给辛柳。
辛柳思忖片刻,没拒绝,摸了三个铜板抛在手上,“成日这样待着实在无趣,不如咱们来玩个游戏。你知道有一种占卜可用铜板来卜算吗?”
萧祯摇头:“这……不知。”
昔日宫中,自有司天监官员为父皇卜算祸福吉凶和重要日子的吉时。
所用器物多是龟壳、蓍草、杯珓或九宫盘等。仪式复杂,还要诵祝文,整衣冠,半步也不能错,往往折腾个几天才能出结果,确实没听说过这么简单的占卜方法。
辛柳朝他一笑,当即将三个铜板高高抛向天空,又稳稳接在手心,“问个什么好呢?”
萧祯看向窗外,鸟雀蹄叫清脆入耳,身在山中空气一片清新,当真随她一起思考了起来,提议道:“不如看看明后天天气如何,是否晴朗,也好验对。”
辛柳爽快答应,她双手合握对天祝祷,随后将铜钱掷在瓷碗中,连续六次,把每次的结果都记在心里。
片刻,面色古怪起来。
“怎么了?”萧祯看看最后一次的褂面疑惑地问她。
“咦?我天天都在外头跑,昨日夜半,月亮又大又圆,不见飞虫,今日早晨,也不见池水中鱼跳或是曲鳝翻身,这卦象怎么——”
萧祯:“说有雨吗?”
那可有些难办,他这伤快养的快能动弹,到时候必得快快地出去寻人,雨天不好下山。
哪知辛柳说了个更坏的消息。
“六次竟有三次是阴爻,且老阴动爻。湿气过重,乃泼天暴雨之相。”
“算啦。”她说完却把铜钱投回萧祯手中,没心没肺地站起身,“准不准只有天知道,只是玩闹罢了,老天爷可能没空搭理我们呢,你别担心。我先走啦。”
萧祯凝望她离去的背影,半晌,将她刚才用过的三枚铜钱捡出来又投了一次。
本是漫不经心的一举,可却登时叫他睁大眼睛。
只见掷出的结果竟与最后那次一模一样。
萧祯看着卦象,心里无端的一空,抑制不住想到与自己失散已久的母妃——要是她回过神,必定会沿路返回找我。
可是遇险那日距今已有七八天之久……
他不敢再想了,慌忙将铜钱扔到床底,眼不见心不烦地扯起被子闷在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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