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来这里见面。”我收到纯子发的微信，随后发给我咖啡店的位置。
“好的。”我回过去。咖啡店离纯子医院步行五分钟即到，不知道他为什么在上班时约我过去。我看了看表离午休时间还有十分钟。到那里的时候，纯子已经坐在最里面的卡座上，手捧一杯咖啡呆滞落寞，给我点好的生椰拿铁神情黯然地陪着她。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左手亲了一下脸颊，在对面坐下来。“中午约我过来，有什么事？”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移到我身边靠在我怀里坐下来。“没什么事，只是心情不太好。”她说话轻微。
我把纯子遮住脸颊的头发捋到耳后，她靠着我没有动。“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她突然带动我身体颤栗了一下，精致的肩胛骨打字机一样在我肩膀上深陷下去，呓语和诳语镌刻出令人动容的文字。“我们工作为了赚钱，赚钱为了养家，满足家庭生活资料以后，应该平淡下来，可是谁能就此停下来。我们每一个个体是社会的永动机，各种贪得无厌的**加入到齿轮的转动里。”
“然后呢？”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听不懂。
“今天上午一位五十岁多岁的女士送过来一位半昏迷的病人。我们给他检查完发现他身上没有伤痛，只是简单的身体透支昏迷。我询问陪病人来的女士是他什么人。你猜？”纯子仰起头问我
“母亲或者别的亲属、同事之类的吧。”我说。
“路人，仅仅是一位路人。一个陪在小伙子身边为他跑前跑后的竟是路人。这个有人摔倒没人敢扶起的冷漠时代，竟然还有陌生人像亲属那样把他送到医院。进一步询问得知，小伙子四天没有吃饭饿晕在路边，被女士和另外一个好心人看到，她们报警后叫醒小伙子。而他却十分固执，不愿意接受任何帮助，当警察来到后，她们强行把他送到医院。我们问他为什么不吃饭时，他只说了一句心烦后就不再说话。他内心肯定藏着什么事情，我们不再询问为他买来一份饭菜。但他身体太过虚弱，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大家合力把小伙子抬到一旁的椅子上，我们准备让他吃饭时，他却呆呆地坐在那，完全没有想要吃饭的意思。五十多岁的大姐一直没有走，不停地说着鼓励的话安慰他。最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然而他的话却让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难受。他说，前年我父母、妹妹妹夫、我的第一个对象都走了，今年我处的第二个对象又走了。家人的离去都和自己有关，他的父母姐弟在接到第一任女友后，路上发生车祸直接离世。第二任女友是个孤儿，在他们相处不久后身患重病，他花光积蓄也没有挽救女友的病。三年的时间车祸和疾病相继带走了他七位亲人。他也想找份工作试图生活下去，但现实社会让他四处碰壁，绝望心酸无助，他失去了动力和耐心。绝望心酸无助充斥着他的人生，他甚至认为自己是天煞孤星，流浪街头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尽头才会更加美好。他心如死灰，一心赴死，不再贪恋人世间的一切。我们劝他打消这样的念头，不能轻易放弃生活。我们不离不弃的态度，让他想起救女友时的心情，他产生了一丝活下去的念想。终于肯拿起筷子颤颤巍巍吃下四天来的第一口饭，大姐看他身体虚弱行动不便，亲子喂他饭菜，试图让他尽快恢复体力。小伙子渐渐打开自己的心扉，一遍遍地说着自己心爱的人的过往，心中的痛苦得到了宣泄。大姐用自己的所知所见耐心地开导小伙子，像母亲擦拭他的嘴唇给他喂水。小伙子经过大姐的开导，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让小伙子先住自己家里，再给他找工作。小伙子是不幸的，遇到大姐又是幸运的。我在医院遇到过太多这样历经苦难的人，身体上的病痛可以治愈，而精神的摧残更容易击垮一个人。一个陌生的大姐用伟大的母爱治愈了他内心的创伤。看到精神受到摧残的人比□□受到摧残的人更让我难过，我如同术后的病人很久才能恢复。我经常问自己，是否适合在医院工作，我能做好本职工作，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医务工作者。一个心灵脆弱的人怎么能帮助需要帮助的病人。”纯子语气微弱，呼吸沉重。
我默默听完她的话，然后认真仔细端详着她，本以为通过合眼缘了解她善解她接纳她溶解她，而人的内心世界岂能通过短暂时间摸透，我对幅员辽阔深奥莫测的大海知之甚少。“心地善良就是对别人最大的帮助。佛说：有善心，有善行，自然有善果。”我敷衍说。
“是啊，那位好心的大姐让我很感动，不过要是换作我做不到。工作和家里的事让我自顾不暇，我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帮助一个陌生人，但把陌生人接到家里对我的影响却超出帮助人的范畴。”个人动态如是原点，行驶轨迹半径画的圆覆盖了一生的足迹，我们只有通过热成像往回倒带，看过去的生死好似闲庭信步。
“记得刚参加工作不久去华山旅游，半夜十一点我和同伴开始爬山。第二天下午五点多往山下走的时候，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和同伴走散了。我一个人走在不见尽头的石梯上，两边是光秃秃的巨石，一个戴着道帽穿着道服长胡须的道士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问：‘这位施主，能否给你算上一卦’。”
我惊诧了一下后，自大地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施主自重’。那位道士作揖后向山上走去，没几步人就不见了。雨后华山云雾缭绕，山上传来爽朗的笑声。”
“这场奇遇对以后造成什么影响吗？”纯子问。
“人生是一场赌局，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此后八年时间，我失去了爷爷、父亲、奶奶、母亲。我永远忘不了奶奶见到儿子冰冷尸体喊出的那句话：我的儿啊！世间所有疾苦，不外乎生离死别。四位至亲离世时，我都没看到最后一眼，生死永别是生命至暗时刻，如果亲自目睹，我一生都活在阴影里。我们每天为之奋斗的目标能把不幸转化为幸福吗？工作上的不顺利只是大象身上的一只苍蝇，飞不飞走都不影响大象吃草。工作的不顺利对我们漫长的一生也是微不足道。假如我算上一卦，命运能否乾坤大挪移，自此享受不同的人生？”
“人的困惑是再苦再难都不愿跳出现有的环境，除非绝望至极，浴火重生。”
“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无神论者，可当经历了这些我的内心也被瓦解。我笃信家人的离开和道士的出现没有任何联系，可每逢和朋友谈及此事就流露出懊悔，毕竟大雁在头顶上飞过时，会有无限小的气流吹动头发。家人的离世哪怕是受到我微小的影响，我心中的自责一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才会解脱。我能体会到那个小伙子的绝望和痛苦，人站在危崖之上，唯有跳下去才能解脱。”
“幸好那位善良的大姐把他身后的荆棘砍掉，给他活下去的希望。”纯子直起身子靠在卡座上，“想不到你也有那么多不幸的事发生在身上。”
“亲人去世这么多年，我经常梦到和他们生活的场景，新梦延续着旧梦的故事，也许他们并没有死去，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每一次死亡幂增加一次升级一个世界。”
“我从小就生活在生离死别的恐惧里。大概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住在我家后邻和我一起经常玩耍的小男孩在村后面的河里游泳淹死了，我对他的样子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一双又黑又大里面没有任何事物的眼睛。没几年，他爸爸被雨后跑电的电线杆斜拉索电死了。他妈妈扒运煤车时，被掉下来一块足球大的煤块砸死了。家里只剩下他奶奶和两岁大的弟弟，没多久被远嫁的姑姑接走了。我家东邻的泥瓦匠叔叔，坐在木桁架上加固檩条的时候，木桁架翻了把他砸死了。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死都没叫喊一声，烟叼在嘴上还冒着烟，死亡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轻浮的东西。身微命贱，死了都不起波澜。上中学的时候，我们年轻的化学老师因丈夫出轨上吊自杀了，她木偶似的挂在宿舍房梁下面，化学课代表的我抱着的作业本散落了一地。我听到很多男生嬉皮笑脸讨论她的身体是否能由分子分裂成原子。我不知道好好的人为什么轻易地死掉，他们不是蝼蚁蚊虫，他们有爱的人和被人爱着。直到母亲离世我走进死亡内部，经过黑暗深邃漫长的冰块构成的隧道，尽头是深不见底的洞穴，下面发出恐怖的哭叫声，似乎是恶魔在吞噬东西。这种叫声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就习以为常，我并不觉得可怕，那只不过是召唤孩子回家的狼嚎。可笑的是，毕业后我从事了医务工作。每当送走一位病人，我身上就像出一次疹子，痊愈之后比从前更健康。”我感到纯子在战栗。
“人一生的记忆是由死亡叠加起来的。”
“死亡把一颗珠子变得空洞，人再用记忆的线穿起来。我经常梦到死去的母亲，都是快乐的事情，为什么梦总是把亲人美好的一面呈现给我，是另外一个世界母亲希望我快乐地生活吗？逝去的是痛苦，留下的是幸福。我每次梦到的都是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时光让她的容貌变得永恒。”这时，一辆救护车在咖啡店前呼啸而过，纯子看了看手表，“好了，发泄完了，我又活过来了，”她在我额头轻吻了一下，眼睛明亮神采奕奕，“午休结束，我要回去了。”说完拎起挎包蹦蹦跳跳地走了。她牛头下雨牛尾晒的性格让我没缓过神，我还残留在与她的谈话里。我讨厌绿色卡座，坐在上面像是进了垃圾桶，可我现在就是垃圾——我把好端端的生活当成垃圾；我讨厌绿色卡座，像是坐上通往过去的绿皮火车，甜蜜的过往令人流泪，痛苦的事情让人无法自拔，真实的场景如梦如幻；我讨厌绿色卡座，它像绿毛龟，坐在上面还算舒服，抬起屁股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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