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历景和三年秋,颇黎历303年)
午后的日光软绵绵地镀在后宫宫苑西北角的琅嬛阁西窗,金色小光斑闪闪烁烁地在纸上跳。
十四岁的长公主俞令妩把袖子卷起来,在一本工部淘汰下来的旧造船图纸背面,用炭笔密密麻麻地演算着她恶作剧的“工程原理”。
她在算,一个身材高挑、骨肉婷匀的女子,踩上她精心处理过——动过手脚加过料的玉檀香木楼梯时,有多大几率会连人带楼梯一起摔下去。
上次,她的皇嫂嫂“阿丝塔公主”倚栏观剧的时候,往栏杆上靠了一下,那一下就摔得挺惨,虽不至于鼻青脸肿,头皮上的包总算七八天没消,带不得后冠,也不大出得了门。
宫女在门外紧张地小声呼叫:“二公主,太后娘娘来了!”
令妩拉开抽屉,慌慌张张地把图纸和演算草稿往抽屉里搂。
还没全搂完,太后王宁娥已经端着一碗冰糖雪梨进了屋,袖子跟令妩一样高高挽起,黯青色家常袍服外面还系着布裙。她端着碗嗔怒地瞅了令妩一眼,示意她赶紧把乱糟糟的桌面腾出个地方来。
令妩赶紧换了一副天真妩媚的小女儿神态,举手拜了拜,笑嘻嘻接过母后手里的天青细瓷盖碗,用小瓷匙舀着一点点往嘴里抿。
太后低头看她胡乱塞进抽屉里尚露一角的图纸,伸手抽了出来,先看了看正面,然后翻过来,皱着眉毛看她用炭笔画在图纸背面的楼梯设计图。
令妩没敢夺,心想,没事,全是数目,反正她也看不懂。
太后指着图纸道:“你这丫头净瞎琢磨!这楼梯你光算木头有啥用?宫里两三百年的老木头,芯子都糠了,跟老百姓家房梁不一样,楼梯板削这么薄,你抹再多油,钉再多钉子木条,它吃不住劲不也得塌?”
令妩用牙齿磨着勺子,讶然道:“母后……您老怎么还懂木匠活儿啊?”
太后拍了一下她的头:“小瞧你母后了不是?许你懂,就不许我懂?——母后的爹爹就是个木匠,母后没出嫁的时候,可是在木料堆里玩大的。”
令妩乖巧道:“母后太厉害了!女儿甘拜下风!”
太后也笑了,看着令妩乖乖把甜羹喝完,道:“你和令盈的琅嬛阁是该修修了,你父皇在时,接的是先帝留下的烂摊子,国库内库两手空空,处处都要省,难免委屈了自己闺女。如今不比当年,明儿我就跟你皇兄说,叫他找大匠来给你们修房子,你别自己瞎鼓捣,木匠活不好做,磕了碰了不是玩的。”
令妩两手乱摇道:“没有没有,不是琅嬛阁,女儿是瞎算着玩玩,给玄桑贡的那套绢人儿造个娃娃房子。”
太后弹了她脑门一指头,笑道:“早晚把指头锯了,你才不玩呢!”
太后收了碗要转身出门,站在楼梯口往下望了望,打量着古色沉沉的楸木楼梯,伸脚试着踩了踩。又转头看看乖巧如白兔的令妩,笑道:“先帝爷的血脉真是不好说,你们三兄妹,一个天天琢磨政事还不够,还要硬挤出余暇来鼓捣船;一个天天鼓捣音律;这一个倒好,鼓捣起木匠活儿来了。”
令妩道:“姐姐还在练琴吗?早上就听她古古怪怪弹了好久,东一声西一声的,不成曲调。”
太后道:“可不是,刚才我进令盈屋里瞧她,跟你这儿差不多,她把琴拆开了,满屋子劈儿片儿的,桌上摊的都是书。你母后听不懂她那些音律高低什么的,你有空去看看吧,问你姐姐打算搞出个什么名堂来。——还有你皇嫂,她今早来请安,可怜见的,说话不敢高声,眼神都怯了三分。她贴身宫女说,皇后每天不是愁眉就是闷坐,除了每日早晚到我这里请安,便不爱出门。你和令盈平日里多去找嫂嫂聊聊天儿,是你们做妹妹的道理。”
令妩蹙眉道:“她连大夏话都说不利索,我跟她可聊什么呢!”
太后叹道:“令妩,假若是你嫁到你皇嫂嫂的娘家逻缇斯颇黎岛,人生地不熟,话也说不利索,你觉得你会做得比她好么?”
令妩狠狠地在纸上划着炭笔,不言语。
太后道:“别难为她,她孤单单一个女孩子嫁到大夏俞家,太不容易了。”
令妩忽然冷笑了一声:“我会不会做得比她好,我不知道,换成我的话,至少那回元宵宫宴,我不会闹出把嗣圣公的孙女奉为上宾、反而叫两个真公主坐在下首,还指挥公主端茶倒水的笑话来。——母后您是没瞧见,嗣圣公小姐的脸都吓绿了,接我恭恭敬敬一杯茶接得那个难受,站不是跪不是的。您说我们这位皇后娘娘,她做作这一出,是羞辱了谁,又笼络到了谁?”
太后也一时无语,道:“别计较,她是不懂大夏礼数,等你皇兄慢慢教她,以后就好了。”
令妩静静地道:“我讨厌她,非常、非常、非常讨厌。”
太后皱眉看着她。
令妩抬头,不妥协地直直望向母后的脸:“怎么,母后认为令妩不可以讨厌什么人么?母后一辈子就没讨厌过什么人么?”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人活一辈子,哪能到处都碰上投脾气的人呢?那又怎样,处得好,那就是一辈子的姐妹、手帕交;处得不好,人后少来往些,人前也要斯抬斯敬。当年你母妃——你母妃待我心里怎样不去说她,至少面子上过得去。”
令妩把胳膊架在桌子上,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讽刺地格格笑了:“母妃她对我和令盈可谈不上面子过得去,她一心一意想生个男孩儿跟您别苗头,到最后只生出来一对女儿还伤了身体,她恨您,恨父皇,更恨我们。”
太后无声地叹息,欲言又止,抚了抚令妩一头青丝细发,道:“你娘不恨你,她一生在宫中身不由己,只有你们姐妹俩两点骨血。你也不要恨她。”
令妩趴在胳膊弯里目送太后下楼,心想,过一会还是得去昭阳宫打个花胡哨的,要不要叫上令盈?这样我就不用主动说话了。
她懒懒地站起身,从琅嬛阁西阁下楼,穿过毓秀园□□,上东阁。她的孪生姐姐俞令盈住在这一间。
令妩止住宫女传报,自己轻手轻脚拧开门,踮脚进了屋。
令盈背对着门坐在窗前,案上燃着袅袅一炉兰桂香。果然如母后所说,她在鼓捣琴,专心致志地调试着古琴的琴轸、雁足,旁边还摊开着几本写满批注的 《乐律玄机》与《振声几何》 。共鸣箱刚刚用生漆糯米胶粘好,琴弦犹散落在桌子上。
令妩突然扬声,吓了姐姐一下。
令盈捂着心口,微笑着转过身:“你又搞我。”
令妩看了看没地方坐,索性就在姐姐的绣榻上摊开双臂半躺下来,眼望着帐顶刺绣道:“母后吩咐,叫咱们俩去安抚安抚尊贵的皇后娘娘。”
令盈带笑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令妩道:“其实你也讨厌她,对不对?”
令盈道:“谈不上讨厌,只是知道皇嫂嫂不怎么喜欢我,——我觉得她也不是针对我,可能就是不喜欢我这种性子,天性不太合。但我觉得她还是挺喜欢你的,你那么活泼……”
令妩冷冷地道:“真喜欢,喜欢到让我给她端茶倒水当丫鬟。”
令盈道:“你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令妩截断她道:“我绝对、肯定、确认她就是故意的,你不用给她找借口,我清楚得很,因为我故意起来也这样。”
令盈无奈道:“那还是,我来负责陪皇嫂嫂聊天,你来负责坐旁边吃东西,好不好?”
令妩笑道:“我看行。皇后娘娘人不太行,昭阳宫里的零嘴还是很好吃的。——过会儿再去,现在除了我们两个,合宫里都在睡午觉。”
令盈点点头,打开一个空匣子,一点点整理她的古琴零件。
性格迥异的姐妹俩一时没说话。令妩仰面看着帐顶,那刺绣可真好看,兰草,猫儿,还有双双对对的蝴蝶。令妩想,明儿我也要造办处给我弄一个一样的。
她忽然出声唤道:“哎,令盈。”
令盈应了一声:“嗯?”
令妩道:“你听说了吗,萧清远在海疆,跟一个女匪首厮混到一起去了。”
令盈转脸过来讶然一扬眉:“啊?真没听说,还有这事儿?真的假的?你知道就说说呀!”
令妩冷冷地道:“真,像说书先生的鼓儿词一样真,一会儿英雄救美,一会儿美救英雄,海外孤岛私定终身,说得天花乱坠的。”
令盈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看着妹妹挂在唇边嘲讽的笑意,犹豫了一下方道:“清远哥哥毕竟比咱俩大那么多岁,早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也许遇上一个姑娘,情投意合了,也是寻常。”
令妩忽然不出声了,静了片刻,才从袖里抽出条丝帕,慢吞吞盖在自己脸上。
令盈挨近她,趴在妹妹身边,午后的日光透过窗纱,柔和地照在姐妹俩身上,将她们的身影投在榻上,仿佛一幅静谧的图画,唯有丝帕下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令盈轻轻扯她衣袖唤道:“令妩——是不是难受了?”
令妩不动,平静道:“有什么好难受的。”
令盈摆弄着妹妹的发梢,那发梢上结着小小的金璎珞,是枝叶缠绕的玫瑰花式。
令妩继续用丝帕盖着脸道:“去年谢文飞表哥写信回来,说他在逻缇斯跟王女成亲了,你那时候什么滋味?”
令盈的手指不动了,停顿很久,才笑道:“大概——和你现在差不多。”
令妩掀开丝帕,看着姐姐,嘴角扯起一个尖锐的笑:“怎么可能差不多呢?你那么软,哭一哭就罢了,哭完还不是只会一心一意祝他们百年好合举案齐眉;这话换我可说不出来,我宁可真心诚意诅咒他们将来夫妻反目、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令盈轻声喝阻她:“令妩,你在乱发脾气。”
令妩突然流下眼泪来,她笑着说:“难道我连发脾气都不可以了么?”
姐妹俩下绣阁,穿□□,出西北宫苑,往皇城后宫中轴线上的昭阳宫来。刚走到昭阳宫外,迎面遇上了陛下俞紫垣。
紫垣乍见到两个妹妹也是微微一怔,随即笑对姐妹俩道:“妹子们是来看嫂嫂的?多谢多谢,哥哥承你俩的情——今天你嫂嫂那里叫了戏班子,过会儿就开戏,令盈你先进去吧,令妩你留步,朕有话。”
令妩挑了挑眉乖巧站下,看皇兄含笑目送频频回头的令盈进去,转过身,瞬间变脸。
紫垣阴森森咬着牙笑道:“丫头,上个月底皇后在缀锦亭倚了下戏台栏杆,栏杆塌掉的事情,论起来你跑不脱吧?”
令妩摊手道:“啊?臣妹不知道啊,皇后娘娘万金之躯稳重端方,怎么会倚栏杆呢?”
紫垣道:“朕刚才听工部尚书说,你借了好几本建筑营造的书,又听内侍长说,最近你在琅嬛阁大动干戈,斧锯刨锤都置办上了,这是要拜鲁班为师,正经做个木匠?——你又打算搞什么?”
令妩一笑,算是默认,她并不怕。
紫垣跟她对峙了一会儿,叹口气,将她搂过来,道:“别总针对你皇嫂。”
令妩微笑道:“逻缇斯都快被西磐整个儿吞啦,她又没娘家势力,又不得皇兄你的宠,又不会给你生儿子,我针对针对她,又能怎样?反正你也不生气,不是吗?”
紫垣在幼妹后脑勺上轻轻责打了一记,道:“再这样口无遮拦,对朕大不敬,当心朕将你发配边疆。朕看你最近实在是闲的了。”便放开令妩,扬声唤内侍:“——去把库里那套前朝工匠遗著的《燧木志》孤本给长公主送去。——有琢磨这些的功夫,不如去琢磨点实在东西。你那点小把戏,浪费了你的脑子。再让朕发现你精力没处用,就送你去海疆船坞,跟工匠一起算造船尺寸去。”
令妩冷冷地道:“我要是去了海疆船坞,一定把船统统炸掉,绝不像那个女匪首那样炸半艘留半艘。”
紫垣大笑,挥挥手示意令妩可以进去见皇后了,转身离去。
令妩站在昭阳殿外,看着紫垣走下三四级台阶,忽然唤道:“皇兄……”
紫垣停步回头:“嗳?什么事?”
令妩迟疑道:“萧清远……和那个女匪首……是真的吗?”
紫垣顿了顿,重新折回来,搭住令妩的肩,低头认真看向妹妹微微扬起的脸,兄妹两人相似的杏眼里黑瞋瞋的瞳孔相对。紫垣道:“是说笑的,八字没有一撇。”
令妩低头道:“哦。”
紫垣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清远父母都不在了,那小子定亲,得朕点头。妹子,皇兄给你吃个定心丸,他俩成不了,你快点儿长大,像你令盈姐姐那样,早点长成个皇家金枝玉叶懂事大姑娘的模样来。”
令妩扭头赧然道:“关我什么事!”话音未落,便像一只雀儿一般,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奔向内殿去了。
昭阳宫里己经开了戏,后台幕缝间隐约可见生旦净末丑各按行当粉墨装扮,前台闻笙箫鼓板悠扬声起。令妩见皇后身边立着一位翻译女官,正低声一句句将故事梗概说给皇后听;旁边令盈端端正正坐着,笑容有点矜持。
令妩向皇后行了礼,归座小声笑问令盈:“一进来话也不说直接开戏,倒是省话——唱到哪里了?”
令盈道:“第一折刚开场,娘娘点的戏,叫唱《长生殿》全本。”
令妩骇笑道:“唱全本!那岂不是要唱上三天?”
正说间,鼓板声催,一优伶挑帘而出,唱念道: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
令妩不禁微笑,低声道:“别从前头唱啦!她哪里懂,咱们也该提醒提醒她。”说着便扬声笑向皇后道:“皇嫂嫂,这本《长生殿》只有后半本好听,待我传班主过来,圈几折精采好戏出来给嫂嫂听,可好?”
皇后蹙了蹙眉,似乎不知所措似的看着翻译女官,犹犹豫豫道:“好啊……妹妹说哪一折好,就叫他们唱哪一段吧。”
令妩心情大好,伏在栏杆上抬手唤班主过来换戏。令盈有些惊异地笑吟吟看着她。
一时间台上换过新折,丝竹声起,生旦扮唐明皇与杨贵妃携手并肩意洽情浓,唱道是: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一抹雕栏,喷清香桂花初绽……”
令妩笑眯眯跟着台上鼓点轻轻击节打拍子,她知道令盈偷偷打量了她不知多少眼,没关系,令妩想,今天是个挺好的日子,就算皇后点错戏唱全本的《长生殿》,就算唱的是江山残破帝妃离别马嵬魂断,就算戏子战战兢兢当着先帝永平爷“杨妃”所出的两位公主唱“杨妃”,她也并不打算生气,不知者不为罪嘛。
台上已唱到马嵬兵变,杨妃哭倒君前:
“……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算将来无计解军哗,残生愿甘罢!”
台上的明皇凄恻念白:
“妃子说那里话!你若捐生,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则甚!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也!……”
那扮明皇的小生念白功力了得,“抛舍你也”尾腔一扬,余音袅袅,直令铁人下泪。
令妩眼尾瞥过皇后,她正在用指尖悄没声儿拭了眼角,那动作快得仿佛怕人瞧见。
——她爱我哥哥?也许。令妩想,我哥哥就是天子,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而且比戏里哭唧唧的明皇更多着百倍的英雄侠义,她凭什么不爱他?
戏台上舞扇翩跹落英如雪,正旦婉转而唱:“……唉,罢、罢,这一株梨树,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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