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历景和三年春,颇黎历303年)
晨钟松开掌心里扣着的两把刀,让它们落在松软的沙滩上。他听见海盗女王跪在不远处喘息里夹着呜咽的声音。生死一线,他想,但我们活下来了。
“星槎……”他勉强提气出声唤道,“搜一搜……他们的身……”
这个不消他说,星槎已经开始了疯狂的搜身,一转眼工夫,一只牛皮水囊就被塞进了晨钟的嘴里,清水酣畅淋漓地灌入喉中,他贪婪地痛饮着。这下真的活下来了,他喝得太急,略微呛了呛,但没关系,真的活下来了。
星槎坐倒在他旁边,仰头痛饮,一边呛,一边笑,一边哭。
晨钟伸手攥住她的手,喃喃地道:“疯丫头……”
星槎又爬过去把三具尸体仔仔细细搜了一遍,这次搜到的是牛肉条和药品绷带。晨钟嘴里含着一条干硬齁咸的牛肉,实在没力气咬,索性就含着。星槎横叼着短刀,把他衣裳连割带扯地弄开,洗伤口,敷药,包扎。晨钟也想起了昨天那个倒霉的军医营伤兵,有气无力地笑了几声,咬紧了牙关间的牛肉条。他自嘲地想,原来不是吃的,是给我咬的……
星槎去海里洗了手,重新回来,吃相斯文了许多,抱着水囊一点一点咬牛肉条,多少有点淑女的模样了。她看着晨钟道:“你不吃么?赶紧吃一点,快饿死了。”
晨钟道:“好。”
星槎把目光挪向岸边搁浅的那艘船,不算大,但足以航过半个海。她道:“我们有船了。”
晨钟道:“接下来,你打算回黑石岛?”
星槎干脆地道:“对,而且你得跟我去——我需要把你攥在手里,用来换我的人。”
晨钟想了想道:“你的人,现在还有几个在我那边?”
星槎道:“红鲛,我看着她被抓;老锚和云雀,不确定,当时船碎了一半,可能也被抓了。”
晨钟默然,过了一会儿道:“行,但我得求你,抵达黑石岛之后,给我的副将送个信。”
星槎道:“你不求我也会做,不然等你大夏水师杀来报仇么?——你抓紧时间歇会儿吧,吃点东西,我们一个时辰后赶潮水出发。”
一个时辰后,星槎在玄桑兵匪船上拉起了帆,晨钟倚坐在船头掌着舵,小船轻捷地穿过黑沉沉的怒海,奔向大海深处。
离黑石岛尚有一段距离,晨钟便听到海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叫声:“星槎小姐!”
星槎站起来手搭凉棚眺望,随即喜出望外回呼道:“纳斯琳!鹈饲!我在这儿!”
哗啦啦的猛烈划桨声,两船砰地相撞声。晨钟坐的位置很低,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靠听。但紧接着就是一个深肤色姑娘一跃而来,柳眉倒竖,抡圆了狠狠给了晨钟一个耳刮子。
晨钟吃痛地叫了一声。
星槎抬手抓住纳斯琳的手腕,制止了她的下一击,道:“别打别打,已经算是半个自己人啦!”
纳斯琳圆睁的怒目眨了几下,惊讶地来回望着星槎和晨钟两人,嘴巴张成了一个圆。
她身后跟上的黝黑少年也讶然道:“不会吧?连大夏水师将军都可以收编?星槎小姐,咱黑石岛厉害了!”
晨钟在黑石岛的原木岩石海盗屋群里严肃告诫自己,多听少说,老实待着,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免得出门被人砍死。
其实待在小屋里也不是绝对安全。昨天,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少年叼着刀子踹门直闯进来,当着晨钟的面,把他的床尾木凳横劈竖斩剁了二十来刀,然后两眼狠狠盯住晨钟,抓住刀头两臂用力,生生把精钢所铸的海盗长刀掰成两段,当啷一声抛在地上,流着泪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晨钟想,我是不是杀过他全家?应该没有吧?但这个也说不准?……
片刻后是星槎上气不接下气地踢门闯进来,先看一眼确认晨钟还活着,再看一眼被劈成乱柴的板凳,啥也没说,一阵风似地又跑出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晨钟才又见到星槎,反复考虑了很久他才敢开口问,那进屋劈柴的少年是谁?
星槎含着一口食物含混地说:“是千丸,他恨大夏水师恨得要死。——他父亲、哥哥、两个叔叔都折在你们海疆水师手里。”她止住晨钟张口欲语,继续道:“别紧张,那时候的将军不是你,这事儿过去得有十来年了。不过他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两清了,只要你——只要你对得起我。”她叹了口气,“在这里,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血债账簿,我能做的,可能只是不让它当场兑现。”
晨钟无心细究那句“只要你对得起我”的微妙意味,心中一个翻腾:是啊,我大夏水师又何尝不是恨海盗、恨玄桑兵匪恨得要死、恨入骨髓?如今我主张与盘踞东海的黑石岛海盗媾和休兵,我手下的弟兄们听了,会是如何想法?
晨钟在船上看到的那个黝黑少年鹈饲在敲木屋的窗子,掀开窗板把头伸进来道:“晨钟老哥,船坞那边好像是你的人来了,凶得很,弟兄们直想剁了他们,你要不要去管一管?”
晨钟一惊,站起来就走,脚步还有点晃悠,顾不了那么多了——来的必定是我水师的弟兄。
没错,晨钟跟着鹈饲匆匆往船坞方向走,远远便看到剑拔弩张的一圈人。海盗们见到晨钟来了,自动给他让出一条路,抱着胳膊横眉冷对,目光很不算友好。
圈子正中间的青年军官和他带来的几个水兵背靠背站着,刀已半出鞘,与周围一圈杀气腾腾的海盗相峙。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晨钟,愣了一会儿,陡然间扑过来一个熊抱,号啕大哭。
晨钟被他撞得往后踉跄了两步,笑道:“行了,行了,沈磊,又不是给我发丧,哭什么哭啊!”
沈磊是晨钟的近卫首领,好容易才止了又哭又笑,兀自生怕他跑了似的逮着晨钟肩头不放手,道:“发丧!亏你说得出口啊,你知道吗?三天前水师从副将以下全营戴孝,战甲战旗都换成白的了!单等陛下圣旨一到,全师弟兄便要杀将过来剿了这个鬼岛,给你报仇!”
冷眼旁观的海盗伙中,一个巨汉冷哼一声嗤笑道:“现在也不是不行啊,来啊!”
晨钟以手扶额,道:“连陛下都惊动了?”
沈磊道:“岂止惊动!我出发的时候听到的消息,陛下接到你的凶信直接御驾亲征了,正在往咱海疆这边赶,这会儿说不定都到了!”
晨钟闻言如遭雷劈:“这——这——这——那到底有没有禀报陛下,我没死?”
沈磊道:“那肯定啊,要不然来的能是我吗?肯定是剿匪大军啊!”
星槎从海岸那边慢慢走过来,神情凛若严霜,身后跟着几个姑娘。晨钟望过去,见红鲛和云雀也在其中,两人虽形容憔悴,毕竟都好端端的,稍稍松了一口气。
星槎进了人群圈子,一眼都不看晨钟,只怒视着沈磊道:“老锚呢?”
星槎身后的几个海盗同时拔出刀剑来。
沈磊丝毫无惧,扬眉亢声道:“押在营里,只待正法!”
晨钟失声问:“为什么?”
沈磊道:“他自己招了,是逃兵,四十年前从咱海疆水师逃的。副将大人说那两个海盗女人可以放,逃兵不能放。”
一霎时,天地俱寂。
星槎漠然把目光移向晨钟,一双黑如沧海的眸子正正地对着他。她在等他表态。
晨钟机械地重复了一句:“逃兵,四十年前,从海疆水师逃的。”
纳斯琳朗声斥道:“那又怎样?!”
晨钟没有理会她,抬眼看天,天穹上的一轮白日明晃晃地照下来,那光芒白得刺眼,映出一连串奇丽的幻日影子。
晨钟喃喃自语道:“四十年前,那就是淳熙北伐的时候了。”
淳熙北伐是大夏国史上的一道疤。那时候,宪宗皇帝淳熙爷在位——便是两位先帝俞知行、俞知止的祖父、今上景和帝俞紫垣的曾祖,当是时,已近淳熙末年。
晨钟在东宫读书时听讲史太傅郑重提过,那一年世乱时危,天灾**不断。先是西北玉山一带突发剧震,山脉折断,地火奔涌而出,将西北塞上江南化作赤地千里的修罗场;再是北境诸胡联兵南下,攻占大夏北方大片疆土;东边的玄桑趁机突袭东海诸岛,甚至将触手伸向大陆海疆一带,频频犯边。宪宗皇帝时年已近古稀,为雪国耻、救家邦、拯万民,尽起举国精锐,率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血战十四个月,收复北境千里关山,一代雄主,病逝沙场。
晨钟也记得父亲曾将幼年的自己架在膝上,痛切地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给他讲说,淳熙北伐,海疆子弟八千人出征,回来不足七百,当时全海疆乃至全东郡,家家戴孝,户户发丧,终以极惨烈的代价斩却狼子野心的玄桑一臂。父亲咬着后槽牙道,那时候,没有装备,没有军粮,船沉一艘就少一艘,眼睁睁看着大夏水师成建制成建制地没了,根本补不上。
晨钟还记得,文飞大哥翻开当年的战报、奏折、调度清单给当时的殿下紫垣看,道是军粮断绝、小米和粟米乃至十年前仓储中的灰败陈米都已吃光,大军不得不因粮于民,所过之处,荆杞千里,村寨一空。文飞大哥叹息一声道:“岂止是天灾,战备不足,调度不力,分明是**啊……”
老锚,这个四十年前出逃、如今被捕即将正法的老兵,把这段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国朝往事,生生又拉回到了眼前。
晨钟闭目沉思,片刻后睁眼正视星槎,目光已沉静。他正色道:“星槎小姐,你若信我,可以与我一同前往海疆,萧晨钟对着皇天后土日月山河立誓,必给这个老兵一个公道。”
星槎冷然道:“我不信大夏人的誓,你要说誓,跟我一句句地说。”
星槎上前一步,拔出腰间匕首划破掌心,将血滴在沙地上。海风骤然静止,仿佛天地都在屏息聆听。她目光如淬火的利箭,牢牢钉住晨钟:
“以吞噬我故土的沧海为名——
“以庇佑我血脉的星辰为证——
“海疆的萧晨钟,你若违此誓,我要你亲眼看着——
“你的战旗被飓风撕碎,
“你的舰船被暗礁凿穿,
“你的君王朝堂崩塌、王冠落地,
“你的兄弟永失所爱、手足相残。”
她将滴血的匕首递向晨钟,声音冷硬如海底寒铁:
“现在,用你的血重复我的话。少一个字,我今天就带着老锚的尸骨血洗海疆。”
一叶归帆载着晨钟、沈磊和星槎穿过沉沉碧海,回到大夏海疆。
方入海防营区,早已见舳舻千里、旌旗蔽空。晨钟的船从森然如林的舰艇列阵中间过,见有些船上的旗帜还是匆忙换上去的,挂丧出征用的白色旗甲扔在甲板上,不禁笑叹了一口气。
船又向前驶了一段,晨钟坐直,手搭在眉前眺望,骤然跳起,只觉一阵寒意从脊椎直冲天灵盖,冷汗涔涔而下——当今陛下,他的景玄二哥就站在码头上,怒瞪着他,身后是黑压压一圈官员和侍卫。
晨钟没管跳板搭没搭,几乎是翻过船舷窜下船的,三两步窜上码头,双膝落地狠狠一跪:“陛下,晨钟知罪!您要怎么责罚,正军法还是正国法,只管正法就是了!”
紫垣牙关咬得格格响,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靠近晨钟,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喉咙里憋了又憋,方厉声喝道:“朕……朕还以为,都来不及给你收尸了!”
紫垣没空搭理旁人,径直把晨钟拖进中军帐,一巴掌拍得书案上笔墨乱跳。怒道:“给朕说说吧,死哪里去了?”
晨钟打量着要跪,看了看紫垣脸色没敢跪,垂手站在书案一边,陪笑把“为招安定计擒星槎”到“星极岛逃生诛兵匪”这段来龙去脉,像说书一样给紫垣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特地留了个扣,把“星槎相救”这件事,从滴水之恩生生渲染到了海枯石烂。
紫垣一边听,一边用右手拇指中指掐住自己的太阳穴。待晨钟堪堪讲完,紫垣皱眉道:“就为招安一伙海盗?你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海水泡了?——不是,朕该问,你这脑壳里到底有脑子吗?”
晨钟语塞,陪笑请陛下转身看中军帐壁上挂着的海图,他自己指着海图口说手比,细细陈说黑石岛实为遥制玄桑之地理要冲,招安海盗之事,实为平靖大夏海域之良策……紫垣却止住了他的话,随手将案上茶盏推给晨钟道:“朕都明白,从朕到了这里,知道你没死,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就一直坐在这里对着这张海图看。你说的这些,跟朕想的大体一样。——朕骂你不为你方略有误,为的是你冒进不要命!”
晨钟喏喏连声。
紫垣端过茶盏喝了一口平了平心火,道:“船上那个,就是先杀你后救你的那个女匪首么?”
晨钟笑道:“杀不是真杀,救确实是真救。”
紫垣道:“野性难驯——你最好把持住,小心点,朕不怎么看好你和她。”
晨钟支吾道:“陛下想太多了,眼下最大的事就是招安,再没别的。”
紫垣笑道:“行,那朕先不多想。招安这事可议,但朕要她先拿出一点诚意来。”
晨钟叹道:“正是此事麻烦,她也要臣先拿出一点诚意来,把她的人放了。”
紫垣诧异道:“不是前儿已经都放了么?用来换你的。”
晨钟道:“还有一个。”将老锚的事情细细说与紫垣听,言毕又道:“陛下,文飞大哥有句话我一直记着:史书是墨写的,可当时流的都是血。老锚按律当斩,可您想想淳熙年间那光景,那是天灾加**,活下来都算捡条命。咱们现在纠结他四十年前是怎么活下来的,有意义吗?”
他抬眼看向紫垣,恳切道:“过去的事掰扯不清了,可眼下玄桑才是心腹大患。为了杀个风烛残年的老卒,逼得黑石岛上下寒心,甚至把他们推向玄桑——这笔买卖,咱们血亏啊!
紫垣缓缓道:“朕知道了,这事朕来安排,须得好好思虑一下怎样正纲纪、安人心,你不用担心,横竖不叫你担那个欺天之罪就是了。”
次日,演武场,点将台,赤红天子旗与玄鸟旗招展在海风中。临着沧海惊涛、对着青冥烈日,天子亲审淳熙北伐逃卒陶锚。
老兵陶锚跪于演武场中心,众目睽睽之下,袒露上身,露出背上四十余年前的海疆水师蛟龙刺青。
三军寂然,玄鸟旗在咸风中猎猎作响,偶尔缠住旗杆,发出呜咽般的摩擦声。惊涛裂岸,雪色浪头砸碎在礁石上,似淳熙年间八千海疆子弟齐声呐喊。
紫垣将坠着赤缨的天子佩剑平置于案上,道:“陶锚,你当着朕和朕的三军将士面前立誓——沧海为证,青天作审,如敢有半字虚言,朕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陶锚重重一叩,默认。
紫垣道:“上前来,这里有海图,指给朕看——交代清楚,你当年是从哪座岛游回人间的?”
三军屏息。晨钟与星槎亦屏息。
老兵以额触地,脊背刺青随话音起伏:
“淳熙三十七年冬月初七,飓风撕碎‘镇海号’时,标下正往底舱背伤员。海水灌进来那刻,我攥住两块浮木——一块推给了营中才十四岁的小兵,一块插了桅杆上挂着的营旗。”
陶锚泪流满面,两手深深插入地上沙土:
“没有船,没有粮,没有水。活下来的人漂到黑石岛那夜,我们七个人分食一只海鸟——连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
他猛抬头,直视烈日:
“死的早死透了!活着的就是逃兵!标下偷生人间四十年有余,夜夜听涛声中战魂嘶啸,陛下要一个交代——”
他猝然抓起地上碎石往胸膛上猛划,血珠溅入黄沙:“把这片海染红了,算不算给昔日同袍一个交代?!”
他以头抢地,嘶吼着:“四十年前的债,拿血还!拿命还!把骨头还给海疆!这魂灵、这魂灵总不算逃兵了吧!”
晨钟单膝跪地,肃然道:“臣愿以海疆萧氏三代战功,赎此老卒性命,祈陛下法外施恩!”
紫垣缓缓起立,环顾四周道:“朕若杀了这老兵,岂不是替四十年前那群蠹官补刀?”
他抬手,抽天子佩剑,双指运力折断剑尖抛入大海:“断此剑尖,如断淳熙旧债。陶锚,你站起来,朕赦你无罪!”
三军声如山呼海啸:“陛下万岁!万万岁!”
老兵重重三叩,迟缓地站起来,茫然举目望向点将台上肃立着的当今天子,骤然长声一号。
他用破锣一般的喉咙直直地吼出一首歌: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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