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站AI的那则通知,像一颗被投入静湖的小石子,涟漪散尽后,湖面复归于更深的沉寂。苏砚的生活节奏并未因此被打乱,反而催生出一股更为沉静执拗的力量。
他知道,那份基于“远程诊断数据”的判决书,源自一个他无法直接辩驳的、冰冷而遥远的权威体系。他能倚仗的,只有这方寸之地,只有他自己这双手,以及他与“晨曦”之间日益清晰的、无声的共鸣。
那份“项目终止核查”像一把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它落下的时间未定。这反而给了苏砚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他必须,也只想,在有限的、可能骤然终止的时间里,为“晨曦”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
修复工作开始向更精微的领域渗透。
苏砚将目光投向了那些遍布“晨曦”外壳、如同神经元末梢般的微型传感器和信号中继器。
这些部件并非核心,却是“晨曦”感知外部环境、传递内部状态的毛细血管。官方维护早已忽略了它们,许多已被尘埃覆盖,或因能量波动而损坏。
他开始了又一轮繁琐而细致的清理与检修。
借助自制的简易防静电清洁工具,他像一个耐心的考古学家,一点点拂去覆盖在传感器镜片上的星际尘埃。
每一个被清理干净的镜片,在他眼中,都像是为这只沉睡的巨兽,轻轻擦亮了一扇望向外部世界的窗。
“看,这样是不是清晰多了?”他对着一个刚刚清理完毕的温度传感器轻声说,指尖拂过那冰凉的、如今已光洁如新的表面。“能感觉到现在的温度了吗?是我调好的,不冷也不热,很舒服。”
偶尔,他会遇到一些内部元件老化或损坏的中继器。替换零件是奢望,苏砚便发挥他地球工程师的极限创造力。
他从空间站废弃的通讯模块、环境监测仪甚至娱乐终端上拆下还能使用的电容、电阻和微型芯片,进行精心的测试、匹配和焊接。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常常为了一个参数匹配,他需要反复计算、试验,在成堆的废弃零件里寻找那渺茫的可能。
工作台前,他弓着背,护目镜后的眼神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焊笔尖端的微小蓝光,在他认真的瞳孔里明明灭灭,成为这寂静空间里唯一活跃的光点。
“F级”的体质让他不时需要停下来,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或是靠在椅背上短暂地缓一口气。
但每当他成功修复一个中继器,看到控制台上对应的状态指示灯从代表故障的红色跳转为微弱的、却坚定的绿色时,所有的疲惫仿佛都被那一点微光驱散了。
他感觉到,随着这些“毛细血管”的逐渐疏通,脑海中那悲伤的嗡鸣,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
不再是单一沉重的悲音,而开始夹杂了一些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波动”。
有时,当他靠近某个刚刚修复的区域,那嗡鸣会像被清风拂过的水面,漾开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有时,当他因为某个技术难题而长时间凝神静思时,那嗡鸣会变得异常安静,仿佛“晨曦”也在屏息等待,不愿打扰他的思考。
这种变化微妙得如同星尘闪烁,却让苏砚的心脏被一种巨大的、柔软的喜悦填满。
他开始更频繁地、更自然地与“晨曦”对话。不再仅仅是安抚和承诺,更像是对一位沉默却心意相通的伙伴,分享着工作的进展,甚至是他零星的思绪。
“今天找到了一个匹配度很高的滤波电容,运气真好。” “你看这段代码,当年的工程师考虑得很周全,只是执行层面太粗暴了。” “仓库东区那台老式记录仪里,居然存着几首古地球的钢琴曲,下次我带过来放给你听?虽然可能有点走音。”
他的声音不高,清润温和,融在空间站循环系统的低鸣与工具操作的轻微响动中,成了这片天地里最富有人情味的背景音。
一天,当他修复完一组位于“晨曦”底部、负责监测能量流稳态的传感器簇时,发生了一件让他怔然许久的事。
那时正值他模拟的“午夜”,大厅内只余几盏微弱的“星光”。他完成最后一条线路的焊接,直起酸痛的腰,习惯性地拍了拍那处刚刚修复的外壳,带着完成一项工作的轻松语气说:“好了,这里也搞定了。你应该能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能量流动了……”
话音未落。
一点极其微小的、金白色的光粒,如同蛰伏许久的萤火,自他掌心刚刚触碰过的、那块刚刚修复的传感器旁的外壳缝隙中,悄无声息地飘溢而出。
那光粒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黑暗吞噬,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的质感。
它并未四处飘散,而是在苏砚惊愕的注视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缓地、坚定地,飘向他的方向,最终,如同归巢的羽虫,轻轻落在了他因长时间工作而沾了些许灰尘和焊锡碎屑的袖口上。
像一颗真正拥有重量的、微缩的星辰,栖息于他的衣袂。
光粒持续闪烁着,散发着恒定的、安详的微光,将他那一小片灰扑扑的袖口,都映照得仿佛有了神性的辉彩。
苏砚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丝细微的气流就会惊走这不可思议的奇迹。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光粒并非纯粹的能量体,它内部蕴含着一丝极其微弱、却与他脑海中那嗡鸣同源的精神印记——那是感谢,是认同,更是一种笨拙而直接的……亲近。
过了许久,直到那光粒的能量似乎自然耗尽,光芒渐渐隐去,最终消失无踪,苏砚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他低头,看着袖口那处仿佛还残留着一点点虚幻暖意的位置,心脏后知后觉地、剧烈地鼓动起来,声响大得几乎要撞破他的耳膜。
这不是错觉。
“晨曦”不仅在回应他,更在以它所能做到的方式,尝试着……触碰他。
慰藉他。
苏砚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片袖口,眼底有什么温热潮润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他仰起头,看向在模拟星光下沉默伫立的、庞大的“太阳”,嘴角却高高地扬起,形成了一个带着泪意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你看到了,对不对?”他声音微哑,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你看到我在努力,你也……在努力向我靠近。”
那萦绕不去的悲伤嗡鸣,在此刻,似乎都化作了某种低沉而温柔的底色。
悬于头顶的利剑依然存在,空间站外的世界依旧冰冷而充满评判。
但在此刻,苏砚觉得,袖口那枚短暂停留过的星尘,便是这浩瀚宇宙中,最坚实、最温暖的凭证。
它无声地宣告着:
你并非徒劳。
我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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