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板在震颤，桌面在震颤，连窗台上那盆最顽强的、散发着微光的“星语草”都在簌簌发抖。老木梁缝里的灰，被震得簌簌往下掉，在混着咸湿雾气、昏黄的光线里打转。
“嗯…？” 苏暮星迷迷糊糊哼了一声，被从追发光水母的好梦里硬生生拽了出来。他揉揉眼睛，浓密的睫毛下，琥珀色的眼珠还糊着一层没睡醒的懵。震动更凶了，头顶老木头吱呀作响，听着让人牙酸，好像这棵大古榕枝杈上搭的树屋，下一秒就要散架。
“搞什么鬼…” 抱怨还没出口，一股野兽般的警觉猛地攫住了他。不对！这震动静里夹着一种…让人心头发毛的嗡鸣，像生锈的铁丝在骨头缝里乱刮。
“哥！” 苏暮星像被针扎了似的从床上弹起来，心在腔子里咚咚乱撞。顾不上穿鞋，他光着脚丫子，啪嗒啪嗒踩在冰凉光滑的木地板上，不管不顾地冲向门口，一把掀开用韧藤和发光海草编的门帘。
屋外的景象让他一下子忘了喘气。
翡翠屿，这座常年裹在温柔雾气里、安静得像世外桃源的小岛，现在全乱了套。天不再是熟悉的灰白，变成了一种污浊、粘糊的深紫色。雾气没了往日的轻飘安静，变得狂躁，翻滚着，扭曲着，发出低低的、像受伤野兽似的呜咽。空气里飘着一股怪味——不是海腥气，也不是草木香，倒像是生锈的烂铁、沤烂的草，还混着点说不出的…死气。
岛民们惊恐地从树屋、石屋里跑出来，脸上全是茫然和害怕。平常慢悠悠拖着光尾巴在雾里游的“幻光水母”，这会儿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发出尖利刺耳的悲鸣，身上的光也忽明忽灭，像要灭了。
“暮星！”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混乱，带着强装的镇定，却掩不住焦急。
苏暮星扭头，看见哥哥苏晨星正逆着惊慌的人流，从岛中心方向狂奔过来。苏晨星比他大几岁，个子已经拔高，有了青年的挺拔劲儿，眉眼和他很像，只是少了点跳脱，多了沉静和担当。那双同样好看的琥珀色眼睛，此刻像鹰一样锐利，死死盯着岛中心那棵遮天蔽日的巨树——雾源古榕。
古榕，翡翠屿的心脏。平日里，它巨大的树冠像撑天的绿伞，流淌着柔和的翡翠光，驱散湿寒，滋养岛上万物。可现在，那生命的光正在飞快地黯淡！粗壮的树干剧烈颤抖，繁茂的枝叶疯狂摇摆，发出痛苦的呻吟。更吓人的是，一股股浓烟似的、令人作呕的暗紫色能量，正从古榕根部喷出来，像墨汁滴进清水，飞快地污染着周围的土地和雾气！被它碰到的发光苔藓，瞬间就枯焦发黑，化成了灰。
“哥！古榕怎么了？！” 苏暮星冲到哥哥身边，声音因为害怕直发颤。他从没见过哥哥脸色这么难看。
“是‘黯蚀’！比想的更凶！” 苏晨星语速飞快，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听着，暮星！去海边，找我们的小船！立刻离开翡翠屿！快！”
“离开？去哪？你呢？！” 苏暮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睛瞪得溜圆。离开这个生他养他、连空气都透着自由快乐的家园？他想都不敢想。
“没时间了！” 苏晨星用力推了他一把，指向海边，“古榕撑不住了！它的心在被黯蚀啃！我得去稳住它，能撑多久算多久！这是最后的指望！” 他飞快扫了眼弟弟光着的脚和单薄的睡衣，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但立刻被决绝盖过。“护好自己！快走！”
话音没落，苏晨星已经像离弦的箭，冲向那正被暗紫浓烟吞噬的古榕巨树。他的身影在狂舞的枝叶和翻滚的黯蚀能量里显得那么小，却又带着股豁出命的劲头。
“哥！” 苏暮星的喊声被一声炸雷盖过。
轰隆！
天上那块巨大的深紫色“烂疮”中心，猛地劈下一道扭曲狰狞的紫电！它不偏不倚，带着毁天灭地的狂暴，狠狠砸中了雾源古榕那已经黯淡无光的巨大树冠！
“不！！！” 苏暮星眼珠子都要瞪裂了，心像被冰手攥紧。
刺眼的紫光瞬间吞没了一切！狂暴的冲击波像海啸，从古榕那里炸开！苏暮星感觉自己像片狂风里的叶子，被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又湿又冷的地上。泥巴、碎石、枯枝败叶劈头盖脸砸下来。耳朵里只剩下尖利的蜂鸣，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几秒？还是一辈子？苏暮星挣扎着从烂泥堆里抬起头，吐掉嘴里的土腥味，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冰凉。
紫色的雷暴没停，反而更疯了似的往下劈，轰击着古榕和四周。那道连天接地的紫光柱子成了黯蚀能量灌进来的通道。古榕的光微弱得像萤火虫，粗壮的树干裂开了吓人的大口子，淌着紫黑色的粘液。岛上的雾气彻底狂暴，成了污浊的紫灰色，带着强烈的腐蚀性，扫过的地方，草木肉眼可见地枯萎凋零。幻光水母的悲鸣变成了临死的惨叫，一只只从天上掉下来，光彻底灭了。
哥哥！
苏暮星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那能量肆虐的中心。狂风卷着黯蚀的碎片，刮得他脸生疼，光脚板被碎石荆棘割破了也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哥哥！
终于，在离古榕那盘根错节的巨大树根不远的一片焦黑地上，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晨星倒在那儿，身上那件苏暮星觉得老土、但哥哥总穿的亚麻布衣破破烂烂，焦黑一片。裸露的皮肤上爬满了可怕的紫黑色纹路，像活虫似的蠕动着，散发着黯蚀那股让人恶心的气息。最刺眼的是他胸口，一个拳头大、边缘焦糊的窟窿，正汩汩往外冒混着黯蚀能量的暗红血水。他脸色惨白，气若游丝。
“哥！！！” 苏暮星扑跪在哥哥身边，手抖着想碰那可怕的伤口，又不敢。巨大的恐惧和无助瞬间淹没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混着脸上的泥水和雨水。“哥！你醒醒！你别吓我！哥！”
也许是听到了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喊，苏晨星紧闭的眼皮艰难地动了一下，微微睁开一条缝。琥珀色的眼珠已经有点散了，但在看清苏暮星满是泪和泥的惊恐脸庞时，还是努力地聚了焦。
“…暮…星…” 声音弱得像游丝，每吐一个字都带出剧烈的咳嗽，暗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来。“别哭…听…哥说…”
苏暮星死死咬住嘴唇，拼命点头，把耳朵凑到哥哥嘴边，眼泪却流得更凶，砸在哥哥冰冷的脸上。
“这风暴…是…‘世界之脉’…不行了…” 苏晨星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最后的气力。“黯蚀…源头…” 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暮星再也听不清。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同样爬满紫黑纹路的手，抖得厉害，指向自己破碎的胸口。苏暮星这才发现，哥哥紧握的拳头里，好像死死攥着什么东西。
苏晨星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紧握的拳头塞到弟弟手里。手心传来温润的触感，带着一丝微弱却无比干净的生命气息。
苏暮星摊开手，掌心躺着一颗鸽子蛋大小、散发着柔和翡翠光的种子。它像一颗微缩的心脏，在这污浊的风暴里微弱却顽强地搏动着。这是…雾源古榕最后的心——【雾源之种】。
苏晨星的目光死死锁住弟弟的眼睛，里面是化不开的担忧和不舍，最后只化作嘴边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破碎的弧度，好像在说“听话…” 然后，他眼里的光彻底熄了，紧握着弟弟手腕的手无力地滑落，重重摔在泥泞里。那张沾满血污和黯蚀痕迹的脸，凝固着对弟弟最后的一点牵挂。
“哥——！！！” 苏暮星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心像被生生剜掉了一块。他紧紧抱住哥哥还有余温却已没了气息的身体，浑身抖得像筛糠，滚烫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冲刷着哥哥冰冷的脸颊。
天上的紫雷还在肆虐，黯蚀像瘟疫一样蔓延。岛上到处在坍塌，家园在毁灭，而他唯一的依靠、最亲的哥哥，为了保护这一切，倒在了他怀里。他的世界，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嗓子哑了，眼泪快流干了。苏暮星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被泪水洗过，眼底是冻住的悲痛，像冰海底下涌动的暗流。可在这冰面上，却烧着一小簇执拗的火苗。他用袖子狠狠抹掉脸上的泪痕和血污，留下几道狼狈的印子，好像擦掉的不止是脏，还有一层懵懂的壳。
他低下头，看着手心那颗静静散发着生机的雾源之种。温润的触感像哥哥最后留下的暖意。哥哥最后的话不是救世的大道理，只是“活下去”。可哥哥用命护住了古榕，护住了这颗种子。
活下去…就只是逃走吗？
看着哥哥没了温度的脸，看着被污浊紫光吞掉的家园，看着手心里微弱搏动、像是在无声呼唤的种子…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的东西从心底最深处拱出来，压倒了悲伤，赶走了茫然。
“哥…” 他低低叫了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股破土而出的劲儿。他把「雾源之种」死死攥在手心，像攥住了哥哥最后的期盼和支撑，“我会活下去…我会…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哥哥解脱的脸，要把这最后的样子刻进骨头里。然后，他猛地站了起来。光着的脚伤痕累累，踩在冰冷污浊的泥里，却站得异常稳。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又爆发出凶性的小兽，迎着狂啸的黯蚀风暴和倾盆而下的污浊雨水，朝着记忆里海湾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风撕扯着他单薄的睡衣，身影在毁灭的背景里显得渺小，却又带着股要撕开这黑暗的狠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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