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疗室的遮光帘拉得极密,只在底边留出一道窄缝,漏进些微被切割成条状的天光。
香薰机摆在红木茶几左侧,雪松味的白雾丝丝缕缕漫出来,缠绕着沙发扶手上那只洗得发白的棉布兔子——那是叶棠母亲生前做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被她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三点十五分,沙发上的女孩又开始发抖。
夏小小把脸埋在膝盖里,校服裙的褶皱里还沾着草屑,是早上来的路上在巷口摔的。
第三次诊疗,她终于肯让声音穿透指缝,却像被揉碎的玻璃,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尖刺:“他说……他说我跟我妈一个德行,天生就该被管着……”
叶棠握着记录笔的手顿了顿。
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像夏小小手腕上那块青紫的瘀伤——上周她来的时候,袖口还能遮住,这周换了件短袖校服,伤痕就明晃晃地露在那里,像某种无声的求救。
“管着”这两个字像根针,猝不及防刺破了叶棠的职业防线。
共情能力瞬间疯长,像诊室窗外的爬山虎,顺着女孩的呜咽攀进那些被暴力尘封的记忆:二十年前的厨房,瓷砖缝里嵌着的血渍,母亲蜷缩在角落时头发上沾着的米粒,继父皮带抽在门框上的闷响,还有自己被锁在储物间时,透过门板缝隙看见的那只沾着泥的皮鞋……
“叶医生?”夏小小的哭声突然停了,带着怯怯的试探。
叶棠猛地回神,才发现记录板边缘被攥出几道深痕,指腹泛着青白。
她深吸一口气,雪松的冷香漫过鼻尖,稍稍压下翻涌的情绪,扯出个尽可能温和的笑:“我们试试……把他第一次对你动手的场景拆开来,好不好?”
她伸手去够茶几上的温水杯,指尖却在离杯耳还有半寸的地方停住——夏小小的书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创可贴,边角发黄,中间隐约能看见褐色的渍痕,和她小时候藏在铅笔盒底层的那些一模一样。
“他总说我记性不好,”夏小小忽然抬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可我记得他第一次推我时,窗外的玉兰花落了一地。”
叶棠的喉间发紧。
原来有些创伤从不需要刻意记,它们会变成玉兰花瓣、瓷砖缝里的血、创可贴的颜色,在往后的日子里,冷不丁就从记忆里掉出来,砸得人喘不过气。
刑侦局地下一层的侧写室没有窗,终年亮着惨白的日光灯管。
墙上的电子屏分了四个窗口,左上角是受害者王玉兰的尸检报告,右上角是现场勘查图,左下角滚动着嫌疑人张强的银行流水,右下角是段模糊的监控录像——画面里,张强正站在小区便利店门口,给夏小小买一支草莓味的棒棒糖,手指在她头顶停顿了半秒,像是在抚摸,又像在衡量什么。
靳时野的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屏幕反光映在他深灰色的瞳孔里,像碎掉的冰。
“靳队,这是夏小小的心理评估报告。”陈景然推门进来,手里的文件夹在金属桌面上磕出轻响,“市三院转过来的,说是常规干预没用,这孩子现在看见穿格子衬衫的男人就发抖——张强案发前总穿格子衫。”
靳时野“嗯”了一声,视线没离开屏幕。张强的消费记录很规律:每周三晚上七点十五分,会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两罐啤酒,偶尔加一包烟;每月十五号发工资那天,会给王玉兰转一笔钱,不多不少,刚好够覆盖房贷;但近三个月,多了七笔奇怪的支出——都是在情趣用品店,买的却不是什么私密物件,而是些带锁的手环、印着卡通图案的束缚带。
“心理医生怎么说?”他终于抬眼,目光扫过报告首页。
“说她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陈景然挠了挠头,“建议找个擅长‘共情疗愈’的专家,还特别提了个人——叶棠,说是在创伤干预这块很厉害,工作室开在老城区那边。”
“叶棠?”靳时野的指尖在平板上顿了顿。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他调出数据库,输入名字检索,屏幕上跳出一行信息:叶棠,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主攻创伤后应激障碍干预,2012年“7·19家暴致死案”受害者家属。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眉眼很淡,像水墨画里没晕开的墨。
但她的眼神很特别,带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像是能透过镜头,看见看照片的人藏在眼底的东西。
靳时野的指尖在照片边缘停留了两秒,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
也是这样一个专注于“共情”的心理专家,在分析连环杀人案受害者心理时,因为过度代入情绪,误判了凶手的行为模式,导致他的搭档林舟在抓捕时中了埋伏,颈动脉被割开,血溅在他的警号上,烫得像火。
从那以后,他就不信什么“共情”。
人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只有数据、行为模式、逻辑链,才是破局的唯一钥匙。
“她的干预方案是什么?”他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陈景然翻开报告:“说是要‘建立安全的情感联结,引导受害者重构创伤记忆’……听着有点玄乎。”
靳时野嗤笑一声,点开叶棠提交的初步诊疗记录。
字迹清秀,却透着股不合时宜的柔软:“受害者对‘格子衬衫’的恐惧,映射出对施害者权力符号的内化……需通过共情接纳,化解其自我否定倾向。”
“自我否定?”他皱眉,调出张强的审讯录像——画面里,张强坐在讯问室里,手指不停地摩挲着袖口,语气平静得诡异:“我只是在教她们懂事,女人嘛,不教不行。”
这不是什么自我否定,是典型的“创伤代际传递”。
张强的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对他母亲的,而王兰的父亲,在她小时候就经常对她母亲动手。
这不是情绪问题,是刻在行为模式里的毒,得用逻辑的手术刀剜,不是靠几句“我理解你”就能化解的。
“查一下这个叶棠的工作室地址。”靳时野关掉平板,起身时黑色西装的衣摆扫过椅子,带起一阵风,“备车。”
陈景然愣了愣:“您要亲自去?”
“总不能让个心理医生,把关键证人往更歪的路上带。”靳时野的声音冷得像侧写室的灯管,“告诉技术科,把张强家的现场勘查图再细化,尤其是厨房——王兰的致命伤在咽喉,但厨房的刀架上少了一把水果刀。”
叶棠的工作室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三层,楼梯扶手包着层褪色的红绒布,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呻吟。
靳时野站在门口时,正好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所以你看,他推你的时候,特意选在玉兰花开的那天,因为他知道你喜欢玉兰花,想让你每次看见花,就想起被推的疼。这不是你的错,是他在故意给你下钩子。”
他抬手敲门,指节叩在木门上,发出三声均匀的闷响——咚,咚,咚。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大约半分钟,门才开了条缝,露出叶棠的半张脸。
她的眼睛还带着点没褪尽的温和,看到他身上的警服时,那点温和瞬间冻住,像被突然泼了冷水的蜡。
“靳警官?”她的声音有点发紧,下意识地往门后缩了缩,“我好像没收到通知……”
“我来了解夏小小的情况。”靳时野没动,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客厅沙发上——夏小小正蜷缩在角落,怀里抱着个棉布兔子,看见他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鸟。
叶棠立刻侧身挡住他的视线,门又往回拉了半寸,几乎要关上:“夏小小现在需要安静的环境,有什么事我们可以……”
“她需要的是认清现实,不是活在你的‘共情’里。”
靳时野打断她,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却像冰锥一样扎人,“王玉兰的致命伤是颈动脉锐器伤,但现场没有找到凶器,张强的作案工具至今下落不明——你觉得跟夏小小说‘他在给你下钩子’,能帮我们找到刀吗?”
叶棠的脸色白了一瞬。
她抓着门框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她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接触这些……”
“适合什么?适合听你说‘我理解你’?”靳时野往前走了半步,高大的身影投在她身上,带着压迫感,“叶医生,你母亲的案子过去十年了吧?当年你对着卷宗哭了三个月,共情到差点住院,最后还不是靠我们从垃圾桶里翻出的半截血衣,才定了她丈夫的罪。”
这句话像颗炸雷,在叶棠耳边轰然炸开。
她猛地抬头,眼睛里的温和彻底碎了,露出底下藏着的惊惶和愤怒,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调查我?”
“我只是看了卷宗。”靳时野的目光很沉,像结了冰的湖,“卷宗里写着,你母亲去世那天,你藏在储物间,透过门缝看见了凶手的皮鞋——棕色,系带,左脚鞋跟有块磨损。这些年你做创伤干预,是不是总在不经意间,让受害者回忆那些‘细节’?因为你自己就困在那些细节里,走不出来。”
叶棠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雪松的冷香似乎突然变得刺鼻。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眼神锐利、冷静,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她用“共情”“疗愈”这些词精心编织的壳,露出底下那个还在储物间里发抖的小女孩。
“出去。”她的声音在发抖,却带着决绝,“这里不欢迎你。”
“我不是来跟你讨欢迎的。”靳时野从口袋里掏出个证物袋,里面装着张照片——是张强给夏小小买棒棒糖的监控截图,“明天让她看这个,注意她的微表情,尤其是在看到张强手指动作时的反应。这比你跟她聊玉兰花有用得多。”
他把证物袋塞进叶棠手里,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指腹,冰凉一片。
“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客厅墙上挂着的画——那是幅抽象画,大片的灰黑色里,藏着几点荧光绿,像暗夜里的眼睛,“别总用香薰机,雪松的味道太闷,不利于清醒思考。”
说完,他转身就走,黑色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时,陈景然正好从楼下上来,手里还拿着个没拆封的保温杯,看见叶棠站在门口,愣了愣,下意识地把杯子往身后藏了藏。
叶棠关上门,后背抵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证物袋上还残留着靳时野指尖的温度,和她自己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夏小小从沙发上下来,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把那个棉布兔子塞进她怀里:“叶医生,他是谁啊?”
叶棠抱着兔子,没说话。
她知道靳时野说的是对的。
共情救不了人,那些泛滥的理解、温柔的安慰,不过是给伤口敷上的棉花,看着干净,底下的脓却越积越深。
可她除此之外,好像什么都不会——就像当年,她只能抱着母亲的棉布兔子,在储物间里数着皮带抽打的次数,连尖叫都不敢。
香薰机还在吐着白雾,雪松的冷香漫了满室。
叶棠低头看着怀里的兔子,忽然发现它的一只耳朵开了线,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像极了母亲去世那天,自己攥在手里的那缕头发。
侧写室的灯还亮着。
靳时野站在窗前——虽然窗外只有一堵灰墙——指尖夹着支没点燃的烟。
陈景然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份新的报告:“靳队,查到了,叶棠工作室的助理叫乔奈,是个黑客高手,去年帮网安支队破过两起电信诈骗案。还有,叶棠母亲的案子……当年负责的老刑警说,叶棠在储物间待了整整十个小时,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个棉布兔子,说兔子告诉她,凶手的鞋跟坏了。”
靳时野的指尖动了动。
他想起刚才在叶棠工作室墙上看到的那幅画,灰黑色里的荧光绿。
像极了三年前,林舟牺牲的那个仓库,墙上被人用荧光笔写的字:“看看你保护的人,多可笑。”
那天他也是这样,坚信逻辑能覆盖一切,却没算到凶手会利用林舟的同情心设局。
“把王玉兰家厨房的勘查图再调出来。”靳时野掐灭手里的烟,声音有些沙哑,“重点看刀具架的位置,还有……看看窗台上有没有玉兰花。”
陈景然愣了一下,还是乖乖照做了。
电子屏上的画面放大,厨房窗台上果然摆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支蔫了的玉兰花,花瓣掉了一地。
靳时野的目光落在花瓣上,忽然想起叶棠说的那句话:“他推你的时候,窗外的玉兰花落了一地。”
或许,有些细节,真的只有沉在创伤里的人,才能看见。
他拿起手机,调出叶棠的号码——是刚才从陈景然的报告里看到的。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停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了锁屏。
侧写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某种无声的对峙。
他知道,叶棠的共情和他的理性,迟早要在夏小小的创伤里正面交锋。
就像雪松的冷香和数据的寒光,总要在某个点,撞出些什么来。
是火花,还是更浓的雾,谁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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