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今天热闹得有些过分,姑娘侍夫们几乎全军出没。
楼里三三两两的人都穿着轻薄的衣裳,楼梯上隔几段就能看到一对又一对依偎在一起的人影,欢笑嬉闹声不绝于耳。
唯有一处在这个场合下安静得出奇——二楼右拐到底那个上了锁的房间。
里头住着一位疯了的美人,名为佩瑜。
“吱—”窗台上传来轻微动静,并未惊动呆坐在床榻上双眼空洞的女人。
入室者轻松翻越障碍进入女子房间,这时若何施在场,便会认出进来的少年正是恩将仇报的关满腹。
“佩瑜,你现在清醒吗?”
少年走到床铺旁摇了摇她,佩瑜身子随着他的力度而摆动,像一具人为操纵的木偶。
“看来不凑巧。”
他丧气地松开了手,女人随着他的松手啪嗒一下瘫倒在床。
少年随手捞过旁边的薄被给她盖上,苦恼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啊,这可怎么办啊?”
“光凭我一个人的话,深入虎穴可是很危险的。”
关满腹看着一直无动于衷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可最终还是坚定下来,手缓慢地落到佩瑜的脖子上:“书落……也会这么做的吧。”
“别把你那肮脏的思想安到书落头上。”
少年的手上附上了另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它飞快拍开了作案工具。
恶行被遏止,关满腹也不恼,低头轻抚留在手上的触感似在回味。
佩瑜见不得他这般装模作样,直截了当发问:“找我什么事?”
少年轻笑一声,反问:“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佩瑜脸色沉了下来,呵斥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关满腹见人是真生气了,又连忙凑上去好言好语哄着:“我说笑的,姐姐怎还当真了呢。不过的确是有事找您,天大的事。”
“书落出事了!?”
关满腹的右臂被抓得生疼,他没在意,拍了拍禁锢他手臂的手以示安抚:“不是,是我闯祸了。”
“你惹来的祸端,找我作甚?”
佩瑜见不是书落的事,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对他要说的事也就不甚关心。
“我前天回家时,书落跟我谈起了她的一个同窗。”
关满腹岔开了话题,佩瑜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荡,到底没给打断。
少年也就悠悠说下去:“她那个同窗,在灯会上差点被人给拐了。”
佩瑜的心一提,关满腹从桌上拿起一杯茶递给她,佩瑜接过后灌下满满一杯。
“那人报了案,拐人的我听着消息说是额上被划了一道疤,端的是一副富家公子做派,料想是文问。”
佩瑜拿眼斜睨着他,眼波流转之间媚态横生:“我就知道你小子憋着使坏呢,想到什么好法子了?”
关满腹便将何施的事情说与她听,了解完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佩瑜揪着手帕,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那个姑娘,被安置在楼里的哪处了?”
“我打听过了,说是被糖霜要去了。”
“糖霜,她要人干什么?”
佩瑜拧起眉头,过了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嘴唇都白了几分:“今夜子时前,我们带上那个姑娘一道走。”
关满腹诧异地挑起眉:“你终于愿意离开这鬼地方了?”
佩瑜苦笑道:“还能怎样呢,这次是书落的同窗,下次——”
她低头揪起手帕,但言外之意他们都心知肚明。
“我的事,书落到现在都不知道吧?”佩瑜想最后确认一遍。
“你真的,不对书落坦白吗?”
哪怕知道答案,关满腹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佩瑜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不要叫她知道这些腌臜事,我的妹妹,合该”
合该怎么着呢,佩瑜也说不上来,只是想叫她安安稳稳的,不要陷入她的泥潭里来。
书落还在娘胎的时候,爹娘都觉着是个男胎,事事上心,等到出生时反倒失望大过期待,最亲的也成了她这个姐姐。
她至今还记得那娇娇小小的一团,刚学会走路就摇摇晃晃地跟在她身后四处跑,软软地叫阿姐。
她成天做事,小小的人也就坐在旁边,安静地看她干活,不吵不闹。
爹娘是在饥灾时撇下她们跑了的,这个结局其实总好过互市取子分食之。
但佩瑜怨呐,怎能不怨呢。
她永远记得那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在某次偶然抢到几粒稀粥漏出的米被一大帮人追着,不知抱着她的小妹妹跑了多远。
书落在那次饥荒中还生了病,几乎摸得到骨头纹理的身子缩进她的怀里,细细密密地喘:“姐姐……我好像……要死了”
不、不会的,她把书落的头又往怀中摁紧几分,手不住地在身上搜刮——没有,什么都没有,一粒米、一点观音土、一丝树皮都不见踪影。
她毫无办法,绝望地哭起来,又忽然想起逃亡路上,有人看她的眼神:直勾勾的,不像在看活物,她更像是案板上的肉,被打捞上来的鱼,手起刀落下的鸡鸭牛羊。
那是、看食物的眼神。
她愕然回过神来,大口喘气,像刚从死神那儿逃回来心有余悸的人。
希望的目光落到只剩一层皮的手臂上,佩瑜张开嘴硬生生在自己手腕处咬开一道口子。
书落已经闭上了眼,鼻息间呼吸微弱到不可闻,佩瑜赶忙把滴着血的伤口处放到她嘴边,喂到她脸色发白之际,书落终于睁开了眼。
可她千辛万苦救回来的人竟然对她说:“没用的,姐姐。等我死了,你就把我吃了吧。”
听到这话,佩瑜的喉咙好像被异物卡住,发不出声来,但她知道应该怎么办,总会有办法的。
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些东西支撑你走下去,有时是人,有时是物,有时,单单只是一个念头。
一个,活下去的念头。
*
佩瑜背着书落走了三天两夜,走到了另一座城。
这座城里也闹饥荒,却不像她们那儿那么厉害。
书落的命在生死攸关之际总算还是被拉了回来,但仍旧病得厉害,偏偏药材在苦难时金贵得不得了。
佩瑜到处找零工干,现结的工钱只勉强够维持两人温饱。
一天,她在街上叫人给撞了,撞人的少年从马车里走出,生得一副好皮囊,出手也阔气,五两白银,够买书落的一帖药膳。
佩瑜一瘸一拐地走向下一个招工点时,鬼迷心窍地回头望了望。
那少年的去处,是一栋看着就很阔气的楼房,金银相照的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风满楼。
自那日后,佩瑜便留意上了风满楼的消息。
风满楼是座青楼。
据说,光底下的小二银钱一月便有半两白银。
据说,楼里的姑娘,再差的一年也不济有个十两白银。
据说,若混成了花魁,十日就能有一两白银。
佩瑜想进去。
关满腹就是在这个时机口出现的。
彼时他被债主雇来的一大片打手所围堵,那帮人嘴里叫嚣着要把他卖进风满楼给他个好看。
躲在墙角后的佩瑜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寻思这是好事情啊。
那少年人挺直的背却一下子弯下来,给他面前的各位爷赔笑:“哟,就我这姿色,进去不是给人徒增笑料嘛?您各位行行好,放小的一马,小的、小的来生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这话一出口,满堂哄笑。
就在他们挤眉弄眼之际,关满腹看准时机从两个人身影间留出的缝隙溜出,跑的时候还顺手带上了听墙角的佩瑜。
人突然没了,笑声一下子散了。
等他们反应过来后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他奶奶的什么玩意儿,还敢耍我们!”
“你小子,等抓到后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有人在后头恶狠狠地宣誓。
佩瑜的心砰砰直跳,身前的少年貌似对这块地势很熟,领着她左穿右拐,身后的人被甩掉一些,还有几个在穷追不舍。
夕阳西下,绚烂的晚霞给孜孜流水染上了色彩,河边野草疯长,一群人在桥边停下。
“奇怪,人去哪儿了?”
“都怪你,要不是你说他上一条路走的是右边,我们现在能跟丢了吗?”
一声闷哼传来,佩瑜紧紧捂着嘴生怕泄露声响。
坐在她面前的少年见她这般模样倒是差点笑了出来。
噔噔噔,脚步声逐渐远去,关满腹的肩瞬间垮下来。
“喂,你家在哪儿?”
他随身摘了一根狗尾巴草碰了碰她,佩瑜戒备地看着他。
他无奈地凑过来低头恳求:“好歹也算过命的交情了,收留我一晚,不会怎样的,嗯?”
“那些,是什么人?”提起那些人,佩瑜的呼吸骤然急促。
关满腹以为她是怕了,宽慰道:“我只是偷了他们主子的一点钱财,不是大事,应当只是来威慑我一下。”
“灾祸面前,竟是赌坊最挣钱。”少年望着缓缓下沉的夕阳没入水中,在水下的那半截在水波粼粼中也显得纯粹无暇。
“不是,我是想问——”
话未出口,佩瑜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人是个男子,声音顷刻间低下去:“他们说的进风满楼的法子,可行吗?”
“你竟想进去?”关满腹望着佩瑜,眼神像条毒蛇一样在她的脸、身子慢慢划过。
须臾,他意识到,她生了副好皮囊。
也该换个更可靠的靠山了,他舌头抵着后槽牙处顶了一下,注意到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可以帮你。”
他还是说出口了,这有什么呢,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笨的被聪明的骗,弱的被强的欺压,年龄小的被大的抢,都是这么摸爬滚打过来、渐渐不再愿意托付真心的。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看着那女孩清澈得倒映出自己身影的双眼,手抓着他的衣袖处仿佛全身心信赖他的模样,压下翻滚的思绪后还是多嘴了一句:
“你、你真的想好了?入了这楼,想要出来,就不容易了。”
佩瑜抓着他衣袖的手立刻松开,关满腹一瞬竟有点不舍。
他料她是放弃这个念头了打算离去,却见那女孩直直向他跪了下来,低头颤抖着身子:“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家中小妹尚幼,若无人照料我实在放心不下,可否、可否——”
他心下了然,扶她起身,承诺:“我会帮你照看好她的。”
末了,他又打趣道:“不过,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想寻风满楼做靠山的人,野心不会这么小。”
佩瑜抬起头来,往上爬的决心在眼底展露,与之相对的眼眸,燃烧的情绪,也如出一辙。
“是我眼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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