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响过二十分钟后,高三(7)班的教室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把腿架在课桌上,后脑勺抵着冰凉的窗户。夕阳把整个教室染成蜜糖色,空气中飘浮的粉笔灰像被照亮的细小星辰。课桌里传来手机震动声——妈妈问我晚饭想吃什么,我回了个"随便",锁屏时注意到已经17:43。
柯瑾的座位在斜对角,桌面上连一道划痕都没有。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指尖掠过他挂在课桌侧面的课程表。周三的格子被红笔圈出来,旁边写着"19:00 学生会"。
"所以每天放学后这两小时,优等生去哪了?"
自言自语在空教室里格外清晰。我转回座位抓起书包,吉他包带子蹭过后颈时痒痒的。走廊尽头的音乐教室亮着灯,琴声像流水一样从门缝里溢出来。
那不是学校的钢琴。音色更沉,像被雨水泡过的木头发出的声音。弹琴的人显然技术娴熟,却在《月光》第三乐章最难的段落突然停下,反复弹错同一个转调。
我推门时铰链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琴声戛然而止。音乐老师方雯转过头,她今天没扎马尾,鬈发垂在深灰色西装外套上。
"祁阳?"她合上琴盖,"怎么还没回家?"
"忘了东西。"我指了指角落的谱架,"老师弹的是施坦威?"
方雯的眼睛亮起来:"你耳朵很灵。"她掀开琴盖示意我过去,"1972年的老家伙,今天刚调过音。"
琴键在夕阳下呈现出象牙般的质感。我碰了碰中央C,声音像一颗圆润的黑珍珠。
"弹点什么?"方雯往旁边挪了挪。
手指自己找到了位置。肖邦的《冬风练习曲》,去年比赛时练到吐的曲子。前十六个小节像暴雪一样倾泻而出,直到左手突然罢工——那道疤又开始疼了。我猛地收手,琴键在惯性下发出不和谐的共鸣。
"你的指法很特别。"方雯没有评价我突然的中断,"跟谁学的?"
"我妈。"我揉着左手腕,"她以前是音乐学院钢琴系的。"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在空荡的教学楼里足够清晰。我转头时,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看到一个修长的剪影停在外面。
方雯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柯瑾?有事吗?"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穿堂风。柯瑾抱着厚厚一叠文件站在逆光里,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松开了,露出形状清晰的锁骨。他目光落在我还放在琴键上的手上,眼镜滑到鼻尖都忘了推。
"艺术节预算表。"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林老师说今天必须......"
话突然断了。我看着他喉结动了动,像咽下了后半句话。
方雯接过文件:"正好,祁阳刚转来,你们认识了吗?"
"翻墙记录上见过。"我说。
柯瑾的耳尖突然红了。他推眼镜的动作有点慌乱,差点戳到眼角。
"祁阳的钢琴你应该听听,"方雯翻着预算表,"比音乐特长生还专业。"
"只是随便玩玩。"我合上琴盖,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柯瑾的目光在我和钢琴之间来回扫视,像在重新校准某个方程式。他左手还保持着扶眼镜的姿势,腕表显示17:58。
"对了,"方雯突然抬头,"艺术节开场节目定了吗?"
"还在筛选。"柯瑾恢复了他公事公办的语气,"目前有三个备选......"
"让祁阳上吧。"方雯的话让我和柯瑾同时转头,"他原创的《星轨》拿过省赛金奖。"
我张嘴想拒绝,却看见柯瑾低头在日程本上写了什么。他写字时很用力,纸面上留下轻微的凹痕。
"明天放学后阶梯教室初审。"他撕下便签递给我,指尖有钢笔墨水的味道,"别迟到。"
这句话听起来像挑战。我接过纸条时故意蹭到他食指的茧,那是长期写字留下的痕迹。柯瑾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便签纸在空中晃了晃。
"保证准时。"我把纸条折成纸飞机,"这次不用翻墙。"
方雯笑出声时,柯瑾已经转身走向门口。他的背影僵硬得像块木板,却在关门时放轻了动作,仿佛音乐教室里有什么易碎品。
"你惹到他了。"方雯重新打开钢琴,"柯瑾最讨厌不守规矩的人。"
我盯着门玻璃上渐渐远去的身影:"他讨厌的东西好像很多?"
"柯家三代都是明德校友。"方雯弹了一组琶音,"他父亲柯明远的照片挂在校史馆正中央。"
纸飞机在我手里变了形。柯明远——柯氏地产的董事长,去年本市纳税第一的企业家。我想起转学前夜,妈妈在病床上翻开的财经杂志,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封面上一脸威严。
"所以他是......"
"明德高中的王子殿下。"方雯合上琴盖,"虽然本人大概更想当个法官。"
回家路上我拐进了便利店。货架最下层还有最后一份打折的便当,标签上印着"18:30前食用"。收银员打哈欠时,我注意到玻璃门外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过。
柯瑾站在公交站牌下,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晚风掀起他衬衫的一角,露出腰间一小片皮肤。71路公交车进站时,他抬头看了一眼星空,才收起笔记本上车。
那个瞬间他看起来不像学生会主席,只是个疲惫的少年。
便当在微波炉里转了两圈,我坐在厨房高脚凳上晃着腿。手机屏幕亮起来,是方雯发来的消息:「考虑一下艺术节?你的水平足够撑开场。」
我咬着一次性筷子回复:「王子殿下批准了吗?」
对方正在输入闪烁了很久,最后发来的是一张照片。画面上是今天的预算表,在"特别节目"一栏里,有人用红笔写了"祁阳原创钢琴曲",字迹工整得像是印刷体。
便当里的煎蛋突然变得可口起来。我点开柯瑾的朋友圈——封面是标准的海边日出,内容全是转发学生会通知。唯一一条私人动态是三年前拍的,一本《联邦党人文集》的特写,配文"生日礼物"。
往下滑时不小心点到了赞,我吓得立刻取消。厨房灯泡接触不良地闪了闪,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第二天我准时出现在阶梯教室。柯瑾站在舞台中央调试麦克风,后颈有一缕头发不听话地翘着。看到我时,他明显愣了一下——我今天没穿校服,黑T恤上印着"KEEP ON ROCKIN'"的模糊字迹。
"你......"
"没规定要穿校服吧?"我跳上舞台,故意把麦克风架撞歪了角度。
柯瑾的眉头皱成"川"字,但没说什么。台下坐着五个学生会干部,有个戴发卡的女生一直偷瞄柯瑾的侧脸。
"原创曲目?"他翻开评分表。
我直接走向角落的三角钢琴。这架雅马哈比昨天那台施坦威差远了,但足够用。手指碰到琴键的瞬间,教室突然安静下来。
《星轨》的第一个音符像流星划过夜空。这是去年冬天写的曲子,当时妈妈刚做完第二次手术。副歌部分左手需要连续跨十度,那道疤又开始抗议,但我没停。最后一个和弦余音未散,阶梯教室后门突然传来掌声。
林老师扶着门框,眼睛亮晶晶的:"我就知道该让你参加艺术节!"
柯瑾的钢笔停在评分表上,墨水晕开一小片。他低头写了很久,最后递给我的纸上全是优点:"情感充沛"、"技术娴熟"、"创新性强"......最下面一行却写着:"台风不够正式"。
"这是摇滚乐,不是葬礼进行曲。"我把评分表折成纸飞机,在柯瑾惊愕的目光中射向最后一排。
"艺术节总时长两小时,"他弯腰捡起纸飞机,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你的节目需要压缩到四分三十秒。"
"为什么不是四分二十九秒?"
学生会干部们倒吸一口冷气。柯瑾的耳尖又红了,这次连带着脖颈一片粉色。他摘掉眼镜擦了擦,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意外地脆弱。
"因为......"他重新戴上眼镜,"流程表上是这么排版的。"
这个回答让我笑出声。林老师适时插话:"祁阳,柯瑾为艺术节熬了好几个通宵,你要尊重他的安排。"
我看向柯瑾的手腕,表带下隐约露出青色的血管。他突然转开脸,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
"行吧,"我跳下舞台,"四分三十秒的《星轨》。"
散会后柯瑾被学生会的人围住。我靠在走廊窗边等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见他耐心解答每个人的问题,签字时连笔尖的角度都保持一致。
人群终于散去时,天已经黑了。柯瑾独自收拾文件的样子像幅油画,暖黄灯光把他睫毛的阴影投在颧骨上。
"喂,"我敲了敲窗框,"优等生都这么拼命吗?"
他抬头时眼镜反着光:"你不回家?"
"等你啊。"我晃了晃手机,"林老师说让你'指导'我修改曲目。"
这当然是谎话。但柯瑾信了,他低头把文件按大小分类,动作一丝不苟:"你可以发邮件给我。"
"那多没效率。"我推开窗跳进教室,"听说你是学生会史上最年轻的主席?"
柯瑾的背部线条突然绷紧。他锁文件柜时,我注意到他钥匙圈上挂着一枚国际象棋棋子——白色的马。
"只是运气好。"他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才不是。"我凑近看他胸前的金色主席徽章,"全校投票率85%,创历史记录。"
柯瑾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校报贴在公告栏两个月了。"我笑着后退,"你该不会以为我专门调查过你吧?"
他的表情告诉我,这个可能性确实闪过了他的脑海。夜风穿过没关严的窗户,吹乱了桌上的文件。柯瑾手忙脚乱去按,我同时抓住了飞得最高的一张——节目单背面用铅笔写着"祁阳钢琴独奏 18:00-18:05",后面跟着三个逐渐变淡的问号,像是被反复擦写过。
"这是......"
柯瑾抢过纸塞进文件夹,动作罕见地粗鲁。他的呼吸比平时快,锁骨在敞开的领口下若隐若现。
"我送你回去。"他突然说,"71路末班车已经走了。"
路灯下我们的影子一长一短。柯瑾走路时背挺得很直,像头顶悬着根看不见的线。路过便利店时,我故意放慢脚步:"饿不饿?关东煮买一送一。"
"不卫生。"他嘴上这么说,却在我买了两份后接过了纸杯。
我们坐在公交站长椅上分食鱼丸。柯瑾吃东西很斯文,每一口都吹三下,像在执行某种程序。我故意把辣酱蹭到嘴角,他果然忍不住递来纸巾。
"擦干净。"他皱眉的样子像个老学究,"明天开始穿校服来排练。"
"遵命,主席大人。"我行了个夸张的军礼,"对了,你为什么同意我参加艺术节?"
柯瑾的竹签停在半空。远处传来71路公交车的引擎声,车灯照亮他镜片后骤然收缩的瞳孔。
"因为......"他声音几乎被引擎盖过,"你的琴声像在道歉。"
车门打开时带起一阵风,吹走了我所有的反问。柯瑾刷卡时后颈露出的脊椎骨节清晰可见,像一串小小的珍珠。
我站在车窗外对他做口型:"明天见。"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把那张沾了辣酱的纸巾仔细折好,放进了衬衫口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