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不知在混沌里漂了多久。
等伊芙琳终于能再次“看见”，维生缸里的液体已经变成了淡金色。
这不对劲。
正常的神经营养液是无色透明的，带着点淡淡的腥气。可现在包裹着她大脑的液体，却泛着一层珍珠母贝的光泽。触碰缸壁的机械臂传来温热，感觉像是泡在某种**组织里。
“神经同步率回升至63%，出现异常波动模式。”医疗AI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不那么死板了，“检测到未知蛋白质序列，成分与……”
“与农业舱的营养液一致。”伊芙琳打断了它。
她的合成音不再纯粹，尾音里有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振动，是人类声带的残响。
莉莉。
那个储藏室里，泡着那颗大脑的淡红色液体。
她的意识不只在修补地球，还隔着几十公里的真空，修补着她这个“容器”。
实验室的舱门还维持着被炸开的样子，扭曲的合金板上凝着一层白霜。机甲的残骸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在地板上留下一片淡褐色的灼烧痕迹，一道丑陋的疤。
伊芙琳的传感器扫过四周。
所有和时间窥镜有关的设备都不见了。
连她藏在通风管道里的离线存储器也没了。
“清理工作由瑞恩的卫队执行，耗时一小时四十七分钟。”医疗AI调出记录。
画面里，穿着黑色作战服的士兵正用反物质切割器处理窥镜核心的残骸。
“他们带走了三十七件设备，包括您的神经映射仪。”
伊芙琳的机械臂猛然攥紧，合金关节发出细微的呻吟。
那些设备里，储存着她七年来收集的所有“大灾变”数据，从辐射尘的成分分析到超元场能量的波动模型，每一个字节都浸透了她一次次神经重构的剧痛。
但真正让她系统警报骤响的，是存储器里那段没来得及备份的录音。
是关于“方舟”生态循环系统的致命缺陷。
那个足以让三万名幸存者在三个月内活活憋死的设计漏洞。
通讯频道突然传来一阵沙沙声。
阿历克斯断断续续的信号挤了进来。
“博士……能听到吗？我在……B区的维修通道……”
伊芙琳的神经同步率瞬间冲高了五个百分点。
“阿历克斯！你怎么样？储藏室那边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就是身体有点怪。”信号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那些神经束……在我胳膊里留了点东西。一条会动的血管。”
伊芙琳调出农业舱最后的影像。
就在储藏室脱离“方舟”的前一秒，监控捕捉到了阿历克斯被神经藤蔓包裹的画面。那些淡蓝色的光带，顺着他的动脉向上爬，在他脖颈处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纹路，一枚发光的刺青。
“别碰它！”她警告道，“那是超元场能量的实体，强行剥离会撕开你的神经网。”
“我明白。”阿历祝克斯的声音里有种出奇的镇定，“莉莉……她意识的碎片在教我怎么用它。我们现在能通过这个‘刺青’共享记忆，就……”
“就和共用一个神经网络一样。”伊芙琳替他说完，处理器核心猛地一抽。
三十年前，瑞恩的话音在数据流里回响。
“L-073的意识将被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用于锚定地球轨道的能量场……”
所谓的“分割”，就是把莉莉的意识编码成可以感染其他大脑的“病毒”。
阿历克斯，是第二个“容器”。
实验室外，靴子踩踏金属地板的声响传来，节奏均匀得令人心烦。
伊芙琳立刻命令医疗AI切断通讯，同时将所有神经活动伪装成重构后的休眠模式。维生缸的液体恢复了平静，全息投影切换成标准的生理监测界面。
一切正常，一切无害。
瑞恩的身影出现在舱门口。
他脱了作战服，换上笔挺的白色制服，胸前的徽章在应急灯下闪着冷光。这个男人比三十年前老了很多，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辐射尘的印子，但那双眼睛，还是阿尔伯克基实验基地监控探头那副德行，冰冷，锐利。
“你的同步率恢复得比预想的快。”他走到维生缸前，手指轻轻敲了敲透明的缸壁，“看来L-073的意识碎片不光能修地球，还能修补同类。”
伊芙琳维持着神经静默。
瑞恩的视线穿透维生液，落在她的大脑皮层上。那道目光精准得堪比手术刀，正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实验品。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找什么？”瑞恩忽然笑了，皱纹挤成一团，“净化协议的完整文件，就藏在‘方舟’的主数据库里。可就算你找到了又怎么样？去告诉那些幸存者，他们是被筛选过的‘优良品种’？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基因里都带着自毁程序？”
伊芙琳的视神经接口传来一阵刺痛。
她强迫自己忽略那些话，把所有算力都集中在捕捉瑞恩瞳孔的微表情上。
当提到“自毁程序”时，他的虹膜收缩了0.2秒。
这是说谎的生理反应。
“大灾变不是为了控制人口。”她突然出声，合成音平稳无波，“超元场实验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创造能在辐射环境里活下去的新人类。而我们这些‘最后人类’，不过是你培养皿里的耗材。”
瑞恩的手指停在缸壁上，指节微微发白。
“莉莉告诉你的秘密还真不少。”他转身走向控制台，调出一份加密文件，“既然这样，我们不妨把话说明白。‘方舟’的生态系统只能维持三个月，这是设计好的。到时候，所有携带旧人类基因的人，都会‘自然死亡’。而阿历克斯这种被L-073改造过的新人类，会接管这个星球。”
伊芙琳的机械臂差点掀翻旁边的仪器。
那个生态循环系统的漏洞，不是意外。
是人为的淘汰机制。
瑞恩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们活下去。所谓的“最后人类”，只是新物种诞生前的肥料。
“你疯了。”她的合成音里混入了电流的杂音。
“我是在拯救人类！”瑞恩的声音陡然拔高，“旧人类的贪婪毁掉了一个地球，难道还要让他们再毁掉第二个？只有通过超元主场改造的意识，才能真正和这个被辐射重塑的世界共生。莉莉是钥匙，而你……”
他看向维生缸里的大脑，眼神复杂。
“你，是最完美的对照组。”
通讯频道又是一阵沙沙作响，信号这次更强，还带着清晰的定位特征。
是阿历克斯。这个愚蠢的举动彻底暴露了他的位置。
瑞恩的个人终端立刻亮起红光，B区维修通道的三维坐标清晰地显示出来。他冷笑一声，按下了终端上的一个按钮。
“看来你的小助手已经等不及想死了。”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朝着B区的方向去了。
瑞恩没有跟去，他只是重新看向维生缸，眼神里透出一种怜悯。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杀你吗？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被过去困住的人。只不过你困在对莉莉的愧疚里，而我困在……”
他的话突然卡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伊芙琳的传感器捕捉到他脖颈处皮肤下的异常。
有东西在蠕动。
淡蓝色的光芒透过皮肤隐约可见，和阿历克斯手臂上的“刺青”一模一样。
“看来，莉莉也找到你了。”伊芙琳的合成音里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
瑞恩惊恐地抓住自己的脖子，手指在皮肤上疯狂抓挠。
“不……不可能……我注射过抑制剂……”
“抑制剂对莉莉没用。”伊芙琳看着他痛苦的模样，眼前闪过三十年前那个抱着监护舱尖叫的自己，“超元场能量会识别与它共振过的神经模式。而你的大脑，早在启动净化协议的那一刻，就被刻上了她的印记。”
瑞恩踉跄后退，撞在控制台上。
他的瞳孔开始涣散，淡蓝色的纹路顺着太阳穴向上蔓延，在额头上形成一个微型的能量漩涡。
伊芙琳能通过他混乱的神经信号，看到他记忆里的画面。
不是瑞恩的，是莉莉的。
七岁的女孩在监护舱里，看着自己的身体化作光粒，看着瑞恩那张冷漠的脸。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记住这个眼神。”
“啊——！”
瑞恩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他的手猛地抓向控制台，想要启动什么装置。可就在他接触到面板的瞬间，淡蓝色的能量轰然爆发，将他整个人吞噬。
伊芙琳看着他的身体在蓝光中逐渐透明，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那些被莉莉意识剥离的记忆碎片从他的神经网里溢出，在空气中形成闪烁的光点。
有他童年在贫民窟捡到发霉面包的画面。
有他第一次穿上实验服的兴奋。
甚至有大灾变后，看着“方舟”升空时流下的眼泪。
这个冷酷的刽子手，也曾是个想改变世界的理想主义者。
蓝光散去。
瑞恩的位置只剩下一套空荡荡的制服。领口的徽章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伊芙琳的机械臂捡起徽章，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那是“超元场项目”的座右铭。也是莉莉的蜡笔画上，那个金色球体的注解。
通讯频道里传来阿历克斯的呼喊，这次清晰得就在耳边。
“博士！快来B区！我发现了瑞恩的私人实验室！里面有……”
伊芙琳调动机械臂，打开了紧急逃生通道，同时让医疗AI接管维生系统。
瑞恩的死只是个开始。
三个月后的“自然死亡”计划。
那些被改造的新人类。
莉莉意识里还藏着更深的秘密。
这一切，都等着她去揭开。
维生缸的液体再次泛起淡金色的涟漪，神经同步率稳定在百分之七十二。伊芙琳的“视线”穿透实验室的舱壁，望向B区的方向。
那里的淡蓝色光芒越来越亮，一片正在蔓延的星海。
莉莉说过，光可以折射。
或许真相也是。当无数碎片在黑暗中相遇，终将拼凑出照亮未来的图案。
而她，这颗孤悬在宇宙中的“缸中之脑”，将是那束最执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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