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没了龙,便只是一座普通的山。万里镖局众人点起火把,沿着山道走了两个时辰,赶在天刚亮时过了关。
有万长青坐镇,随行几人并未受到过多盘查。玄同和飞花与镖局的武器一道绑在了车板底下,关令与守关的几名兵士只开了两只货箱,看见里头净是些精贵的绸缎布匹,便交还路引,请管账的袁先生上关口棚屋里去缴纳关税。
分明是一路顺行,众人精气神却逐渐萎靡下去,待到走进柳州城十来丈,万长青仍黑着脸。税引与路引被她夹在指缝里,在风中上下翻飞,活像两只扑棱蛾子。
于三文忍了又忍,还是抱怨起来:“先前过路只收两成稅,如今过关两成又两成,进城竟要再收三成!”
这一趟本是肥差,可如今只需看袁先生板着一张驴脸,人人皆知官差撇了油花,兄弟们八成只能分喝一碗清汤。
顾明菡骑在马上,微微弯腰,跟楚瞻明说小话:“真是不像样。周诚不管,蒋均难道也不管么?”
他声音不大,楚瞻明偏过头来凝神听了,然后才答道:“楚王奢靡,掏了户部的底去填宫里的缺,若非年头上抄了几员他军中大将的府邸,如今城中巡防营的军饷恐怕还没有着落。”
这时间道旁商店门窗紧闭,唯有三两个早点摊烧灶起锅,灶下白烟滚滚,呛得人咳嗽阵阵。路边乞儿瘦骨嶙峋,尽管被人吵醒,只因不敢正眼看镖队这一众膀大腰圆的武人,缩在墙根下瑟瑟发抖。
“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楚瞻明一叹,“何苦!”
“又读晋律,又读墨子。”顾明菡笑他,“小师弟,你哪里像个道士?”
楚瞻明被他打趣,面色如常,道:“通读百家经义,方知自在无为。”
灵云从瞌睡中惊醒,赞了声好。他眼皮沉得撑不住,只一息的功夫就重重合上,重新打起了鼾。
顾明菡指着他笑起来:“他才是真自在!”
柳州分里外二城。里城为王宫、官府所在,非持有官员手令者不得入内。外城则为百姓聚居之处,设有北瓦子、南河市,商贾往来频繁。
万长青领着车马先去客栈歇脚。顾明菡先前还在车辕上坐着,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只留下睡眼惺忪的灵云道士。
楚瞻明取了玄同,将马托付给于三文,独自向瓦子去了。
一大清早,天蒙蒙亮,晨露打湿地面。几个穿短打的汉子在各家铺子门前洒扫,时不时打个呵欠,一身汗热了又凉,直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楚瞻明驾轻就熟地拐进浣衣巷,趁四下无人,翻墙跳进一座院落里。
“什么人!”厨房中有人被惊动,拎着菜刀冲出来,瞧见是他,面上惊怒转为大喜之色。厨子叫了声:“公子!”
“田师傅。”楚瞻明一抱拳,“瞻明不请自来,打搅了。”
“公子说的什么话!”厨子高高兴兴地招呼他往前厅去,“我叫楼里小子去喊陈先生。公子先坐,老田这就把早点端来,公子先垫垫肚子。”
门帘掀开,走过一条窄窄的楼道,再过一道门帘,便进了前厅。明月楼此时尚未卸板,前门仍用木挡板封着。厅里头有些暗,他正打量着,一个面熟的小厮小跑过来请他上楼。
“小柳?”楚瞻明一眼就认出了他。
小柳倒有些受宠若惊,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说:“楚公子。”说罢向旁让了让。
明月楼预备事宜大都经了楚瞻明的手,他对这地方不算陌生,迈步朝楼梯走去。
小柳跟在后头,边走边说:“公子前些日子走得匆忙,原以为要下月里才回来,如今楼里大都修整齐全了,这几日生意尚且不错,其余事务全赖陈先生在楼上看着。昨日还来了一位裘先生,说是王爷派来替陈先生分忧,如今已在楼里住下了。刘别驾府上八公子也到了,嫌楼里闷,陈先生便做主在前边顺利楼开了间上房让他住。”
小柳说完便抿住嘴,屏息等着。楼里辈份大过他的小厮从前说过,楚公子不比陈先生好说话,貌似性子软和,其实是最严厉的,连府上三公子都怕呢。他前一夜偷看话本睡得晚,这时候仍有些犯困,思绪飞快地从脑海中闪过去,让他一时害怕,一时想打哈欠。
楚瞻明认得裘平安。他在王府幕僚中虽领过打眼的官衔,可是地位不低,从前管着抚州一带的情报事宜,现下被派到柳州来,恐怕并非只是“分忧”。
陈言微资历虽浅,却是人精中的人精,想必不会错看这点。
楚瞻明脚步很轻,每一步都踩在小柳提着的心上。踏上二楼时他才张口,说了两个字:“甚好。”
小柳这才笑开了:“有公子一句话,小的们赴汤蹈火也值了。”
楚瞻明听得直摇头,笑道:“不要你们赴汤蹈火。”
二层东边是一间小厅,窗前摆了桌椅。小柳将窗户打开,晨风吹得他清醒了几分,面上笑意也热切起来。他殷勤地拉开椅子请楚瞻明落座,手脚麻利地上了茶水。
白瓷茶盏里头茶汤翠色,小柳嘱咐了句:“公子,仔细烫手。”随后又邀功似的说道:“茶叶还是上回公子留在楼里的,小的仔仔细细收好了。小桃已去叫陈先生了,公子稍坐,小的去催催田师傅。”说完也不等楚瞻明点头,就急忙忙地跑了。
跟着陈言微的几个小子具是王府家生子,从小在府中教养,最是忠心不二。这些时日离了越州,天高皇帝远,一个个性子都野了几分。
楚瞻明虚虚地握住茶盏,低头嗅了嗅。茶香清淡,是他爱喝的新茶。
先前为庄随月寻那金贵的玉露香时的时候,他也替自己抓了二两土产的白茶。倒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当日走得匆忙,落在了房中,竟被小柳他们珍而重之收了起来。
楚瞻明略坐了一会儿。只听见楼梯上咚咚咚踏了几步,田厨子托着一只海碗走了上来。
老田满头大汗,乐呵呵地说:“公子!老田拿手的浇头,做了公子爱吃的甜口。您先用着,灶上还蒸了烧卖和小笼包,一会儿叫小柳给您送上来。”
楚瞻明忙拦了他,说:“不忙,你们歇着就是,我说完话就走了。”
老田正要说些什么。这时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这人身在柳州,也不愿入乡随俗,仍作吴地打扮,一身宽袖长袍。他披头散发地来了,一坐下来,连鞋子都踢开了,与楚瞻明当面,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老田紧张道:“大人!您这!太失礼了!”
“怎么了?”陈言微趴在桌上,回头瞪他,“楚公子扰人清梦,还要我穿朝服来见不成?”
楚瞻明无奈道:“田师傅,你先下去吧,叫小柳他们不必上来伺候。”
“哎。”老田应了声,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浇头的香气被热汤一激,散发出勾人馋虫的气味。
楚瞻明收回视线,正要张口,却愣住了。趴在桌上的陈言微支着一条胳膊,手中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你为他来的吧?”陈言微眯着眼看他反应,“那几个小的傻乎乎的,还说你放心不下这里,刚走就回来了。”
楚瞻明已听不进他的话,他将信纸摊开,入目果真是庄随月走形的大字:
梁府,鬼市,望日
陈言微趁他不注意取了筷子,一手捞住长发,一手将面条拌开。他嗦了一大口,将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楚瞻明将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皱眉问道:“这是何意?”
“本月十五,三公子要上梁正阳梁大侠府上当一回梁上君子,偷了他那块能开鬼市大门的令牌。”陈言微吃得急了,又抢了他的茶盏牛饮一通,完后长舒一口气,继续道,“裘平安说三公子被青玉将军和楚王师弟绑上了银钩庄的货船,他们在船上不便出手,请我去救他。”
楚瞻明仔细听着,问道:“找到他们何处落脚了吗?”
陈言微摇头:“这二人警惕,钻进人群里就捞不着影子了。”
他忽然放下筷子,眉毛皱起来:“那姓裘的真是没安好心,就凭楼里如今这几个护院,送上门去给青玉将军下酒都不够格!”
“我昨日心里头慌得厉害,只觉得要出事,果然在门前被个小乞丐拦了路,非要我拿银子换这破纸。”陈言微絮絮叨叨地说着,“我见那上头字迹有几分眼熟,仔细分辨,果真是三公子亲笔。
我即刻就要出门去找,刚走出五步远,小桃追过来,告诉我越州来人了。后来我听说你也来了,想着左右就这几日,没想到你来得这样快。”
楚瞻明道:“梁正阳府上是有这么一块令牌,可他好赌成性,连儿子都能卖给赌场,家中这宝贝若是还在,恐怕也早已换了赌资。”
“他不敢的。这可是天下一楼的东西。”陈言微又喝了一口茶。他眉毛一皱,连呸两声,将粘在嘴皮上的一根茶叶捻下来。陈言微仔细一瞧,不大高兴地说:“小柳真是昏头了,竟拿这样的茶糊弄你。”
楚瞻明正想着他方才说的话,闻言微微一顿,还是解释道:“不怪他,是我要喝的。”随后不管陈言微诧异的神色,他略一沉思,又问道:“这月望日是哪一日?”
陈言微算了算,告诉他:“十五望月,便是今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顿时容色一肃,挺直了脊背,郑重说道:“城里不太平,和裘平安一船来的还有靳兆华和焦人宛,他们身边跟着个没露过面的高手。另有两个金陵来的,似乎姓张,不大清楚底细。”
听到金陵二字,楚瞻明有些晃神。
“瞻明,三公子要救,但不是非救不可,你明不明白?”陈言微隔着袖子按住他的手腕。一个不袭爵的儿子,若是运气不好,当真丢了性命,那吴王也只能怪老天爷眨眼,怪不到他们任何人头上。
陈言微心思灵活,三公子再如何无辜,他陈言微如今与楚瞻明有了交情,自然更替他着想。
“我晓得。”楚瞻明领了他的好意,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说不出一个非救不可的理由,下意识念了声无量福寿,随后才道:“非救不可,是我的私心。”
“……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出自《墨子·辞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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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柳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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