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被陈言微吃得干干净净。
楚瞻明看向窗外。瓦子里渐渐有了些人,已有几家商户卸了板,正踩在板凳上挂旗。
浣衣巷里,有孩子的哭声传来,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几个男人啰啰嗦嗦。柳州方言辛辣,倒豆子似的吐出来,呛得人耳朵发痒。
向远处看,高门深院、水榭楼台林立。再看更远处,金轮初升,日光倾泻而下,几乎融化了王宫最高处的屋顶。
巡街的兵士拄着秃头的红缨枪,站在路边分喝一碗豆腐脑。前头忽然哗啦一响,原来是一盆浮着灰尘的水被倒进屋边的沟渠里。楚瞻明收回视线,正看见一个哈欠连天的汉子端着木盆,摇摇晃晃进了顺利楼。
陈言微伸出手来,像是将里城托在掌心里一般:“里城倒了四五个将军,还有两个郎将。你刚走的那些天里,路上车辙印都比现在深几分。成箱的古玩玉器,金子银子从里头运出来,绕城一周,又运了回去。”
他伸出一根手指向上一指,再向下轻点两下:“都叫他,蒋青天呢。”
“靳兆华轻易不离上京,这一趟当有圣旨在身。”楚瞻明沉吟片刻,继续道,“留着周诚,他自在当他的青天。若是接了北边的旨,那他只能当武安节度使。”
“正是这个道理。”陈言微一笑,“你我明白的事,蒋相国自然清楚。只不过陛下明不明白……”
“百官离心,他不敢赌。”
陈言微忽然问道:“三公子惹了什么官司,这当口被人绑到柳州来?”
楚瞻明睫毛颤了颤,面上阴云转瞬即逝:“没有什么官司,三公子是替我受过。”
陈言微诧异道:“替你受过?姓裘的说他精神极好,不像被人绑了,倒像是偷溜出去玩的。”
藏宝图一事,楚瞻明不欲多说,转而问道:“裘主簿可有口信给我?”
陈言微摇了摇头:“姓裘的只盯着明月楼,那姓刘的草包倒是问了你两句。”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哟。”陈言微笑嘻嘻地指着楼下说,“说谁谁到。”
刘蒲衣装齐整,从顺利楼走出来,一抬头就瞧见窗边的两个人。披头散发的那个自然是陈言微,指着自己不知在说什么。一旁端坐的年轻公子一身道袍,正看过来,朝他露出个微笑。
刘蒲一喜:“楚公子!”
他一提衣摆,侧着身子从刚卸了一半的大门里闪了进去。
小柳急得跺脚,在后头喊:“你这人!哎!”
刘蒲只管闷头往上走,三两步迈进小厅里了,他鼻子动了动,先夸了一句:“香!”随后才同二人见礼。
陈言微噗嗤一笑。
楚瞻明道了声:“一路辛苦。”
刘蒲连称不敢。没人叫他坐下,他便规规矩矩地站着。这张同刘芍五分相似的脸上,比刘芍多了些稳重。
只听刘蒲道:“家父已请家法处置了芍哥儿,如今断了一条腿,母亲将他拘在家中好生养着,不叫他再出门闯祸。秦公子罚了年俸,如今戴罪立功,到抚州治水去了。王爷说,”他顿了顿,四下一瞟,压低声音道:“王爷说,三公子不懂事,楚公子却要记住身份。”
这话像是敲打。楚瞻明出身不详,从来为人诟病。
陈言微不由得面色一沉,筷子搭在碗边,笃地一声轻响。而刘蒲说完就闭上了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舌头是借来的。
楚瞻明听出话中真意,应了一句:“王爷的意思,瞻明知道了。”
陈言微将视线拐到他脸上,满面狐疑,似乎想用眼神撬开他这幅平静的壳子。吴王虽看重他,可是从始至终,一无封,二无赏。金陵楚氏再如何没落,也没有拿自家小辈送给王府作家生子的道理。
从前府学中有人猜测,楚瞻明大约是吴王外室私生子,不过是寻个由头接回府中。
陈言微脱口道:“你莫非……”他猛地回了神,将大逆不道之辞咽了下去。
楚瞻明不用听他说完,只需看他神色闪躲,便知道定是没有好事。
那边刘蒲说完话也不走,在原地扭扭捏捏,似乎还有话要讲。
陈言微今日早起本就有些怨气,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更是上火,一敲桌子,问道:“还有什么?”
刘蒲唉哟一叫唤,被吓了一跳的模样。他挪着步子往楚瞻明旁边凑,蚊子似的问道:“三公子……可找着了?”
楚瞻明说:“这时间他躲着呢,到了晚上,我去找他。”
刘蒲顿时喜上眉梢:“还是楚公子有法子!”他的大功劳指日可待。刘蒲连说了几声:“好极,好极!”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陈言微看着他下了楼,才回过头来说:“姓裘的真是不知礼数,这会子一定醒了,不知在哪里猫着呢!”
楚瞻明笑他:“还不快把你的好东西藏住了,省得被他翻出来,再找你要说法。”
陈言微挑眉笑道:“用不着你说,早办妥了。”
一墙之隔的楼梯上又有脚步声响起,小柳扯嗓子说着:“裘主簿!裘主簿!公子和陈先生……”
陈言微说道:“姓裘的真是狗鼻子。”再转头问道:“你要见他么?”
楚瞻明说:“不见。他此行不为庄三亦不为我,何必见。”
耳听脚步声愈走愈近,陈言微不禁笑道:“你再不走就……”
话音未落,余光只见窗口人影一晃,桌对面的楚瞻明已没了踪影。
天已大亮了,几架马车从街上飞驰而过。不远处的胭脂铺子开了张,门板一卸,沉了整夜的香粉味道一气儿涌出来,将半条街熏得香喷喷的。
楚瞻明翻上屋檐,小跑几步,跳到隔壁食肆楼顶,随后才挑了个无人的角落,轻飘飘落了地。
眼下并无他事,楚瞻明便往镖局众人落脚的客栈走去。
走到瓦子外头,愈向西愈潦倒。
道旁凉棚下蹲着两个做苦工的老汉,草鞋底用布条捆在脚背上,伸出蒲扇似的巴掌给自己扇风。可是手是热的,风也是热的,扇得额上淌出更多的汗。
一个光屁股的奶娃娃从旁边跑过去,脚丫踩在土里,留下一串脚印。
当娘的声音尖细,在后头大喊:“跑!跌不死你!”
经过一间挂着慈字号旗的医堂时,楚瞻明看见个坏了一条胳膊的汉子坐在门前。露在绷带外的一只手几乎成了青黑色,除却时不时的抽搐,已无法动弹。
见他打量,那汉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楚瞻明只得停步,缓施一礼,念一声:“无量福寿。”
他背上剑鞘朴实无华,那汉子觑了两眼,不再多看,自顾自闭目忍痛。
里头大夫嚷嚷着:“我叫他剁了,他不肯!那就去等死吧!快!把他带走,别死在我这屋里!”
另一人嚷嚷了回去:“大夫,您给他用点药!”
然后是一阵杂响,药瓶叮当,柜子哐啷,医堂里似乎闹了起来。
楚瞻明收回目光,步履沉稳地走到医堂侧边的巷子里,仍是向屋檐上一跃。他直觉这二人奇怪,可是原地等了片刻,未见端倪,于是暂时收了心思,踏着瓦片往南边去了。
医堂门前,一个身高体壮的黑脸汉子被大夫抄着算盘打了出来。
蒋凤不敢和这眉毛花白的老大夫动粗,闷头挨了几下,喊了一嗓子:“老三!”
自两人身后又走出个瘦高的文雅青年来。他手里捏着两个药瓶,指着蒋凤,对眼巴巴候着的药童轻声细语道:“小大夫,有劳,找他拿诊金。”
徐力行接了他手里的药,倒出几粒黑乎乎的药丸仰头吞下。
庄随月换了一身书生装扮,朝老大夫一拱手,文邹邹地说:“有劳先生费心,多有得罪,万望海涵。”
“哼!”老大夫不吃这一套,愤愤地一甩袖子,“去!快走!”
小药童取了诊金,喊了声:“爷爷!”急忙跟了进去。
药堂大门哐地一下合拢了。
“个老贼。”蒋凤骂了一声,拍了拍胳膊上算盘珠子敲出的灰,站直了身体。
他用炭描粗了眉毛,眼眶上像是顶了两条大肥虫,生起气来,眉毛跳个不停,既滑稽又吓人。
徐力行则用锅灰涂了脸,他身上发虚,脸色惨白,此时顶着一张黑脸,反倒显出几分精气神来。
这二人一身狼狈,唯有庄随月只脏了衣角。
三公子掸了掸袖口,笑着说:“回吧,二位。”
一日前,一行人在河市码头下了船。徐力行与蒋凤两张榜上有名的逃犯脸,要想大摇大摆走在柳州城里,实在不大便利,只得由蒋凤扮作护卫,赶着书生模样的庄随月出去买些吃食。
三人藏身于码头里一条无主的乌篷船中,只待偷了令牌便可遁入鬼市,可徐力行的伤一拖再拖,总不见好,这才一道掩饰样貌,悄悄上了岸。
蒋凤的两条眉毛拧得紧紧的。徐力行如今不顶用,今夜还得靠他师父留下的一丸药丹勉强催发内劲,否则仅靠蒋凤一人,便是……约定好的那人当真前来相助,也难从梁府全身而退。
蒋凤搀了徐力行一把,好让他省些力气行走。正要迈步,却看见庄随月面朝西北方向发起了愣。
蒋凤恶声恶气地问:“你看什么?”
庄随月未回头,指着前方说:“那搭了彩楼的地方,正是‘天下一笼’包子铺,夜里楼上点了灯,想必是瓦子盛景。”
瓦子入夜点鱼龙灯,楼下衣袂翩翩,鼓乐齐鸣。蒋凤二人仍是楚王近臣时,同僚宴饮取乐,也曾登楼观景。
徐力行皱眉道:“你来过柳州?”
“未曾来过,”庄随月一叹,“不过是听人说过,总想来看看。”
想和那说话的人一道来看看。
今天是大暑~[吃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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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柳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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