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岸当夜,蒋凤借着外出采买的机会,已偷偷传了消息出去。事情是背着徐力行做的,那半残如今纯属拖累,蒋凤心思几番回转,还是决定将宝押到别处。
庄随月虽然瞧见了,可是秉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只将眼珠子黏在摊上蒸笼里头。
徐力行仍一门心思要去符州,蒋凤只得假意答应了他,赞作缓兵之计。只待取了梁府令牌,他虽不会亲自动手,但若是有旁人要杀他,蒋凤必不会阻拦。
前来接头那人一身劲装,像是大户人家府上武师傅,面对蒋凤时,尤其傲慢,虽然口称将军,语气却不见敬重,先是问他:“将军如今何处高就啊?”又说:“山庄上下仰仗将军照顾,实在无以为报。”
蒋凤问了句:“师父他老人家近来可好?”
那人笑起来,夸他:“顶顶孝顺,这会子记起师父了,先时耀武扬威踢上门来,可只许旁人叫一声将军!”
蒋凤从前得意忘形,谁都不放在眼里,如今被人当面羞辱,忍得一双拳头青筋暴起,最终也只说了一句:“望庄主守约!”
那人哼了一声,转身便消失在人潮中。
刚见过一位庄主,又来了一位庄主,大概只要寻个地方建一座大房子,就能在江湖上自称庄主。
按这个道理,那三公子往后便是揽月阁阁主,再不许他们叫公子,没的跌了身份。庄随月这样想着,忽然抿嘴一笑。他一副书生模样,笑起来却有一股风流意,摊上小姑娘看得呆了,连银子都忘了接。
趁着蒋凤被人绊住,庄随月走进一旁粮店买了纸笔。两块甜糕算作跑腿费,街角的小乞丐攥着他的信钻进巷子里没了踪影。
晨雾散了,空气依旧湿漉漉的。几艘小船漂在水上。四季号静静地泊在码头外,船上贵客悄悄入了城,货舱里头的大小木箱堆在码头上,一个握着算盘的中年男人站在树荫里,两个水手打扮的人站在他跟前,正说着什么。
庄随月难得出一趟远门,瞧什么都新鲜,站在岸上四处张望。
对岸有人浣洗衣裳,木槌击打石板,砰砰地响。
徐力行吃了药,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别发愣。”他搡了庄随月一把,弯腰进了船。
蒋凤抱着胳膊跳上船头,他衣裳小了,竹叶镖扎破外衣,露出一排银亮的刀尖。
庄随月站在一旁,闲聊似的问他:“已到了柳州,好汉不回家去看看么?”
蒋凤一声冷笑:“有什么好看!我看他们巴不得我死!”
他风光时,府上娇妻美妾,一朝落魄,人人争抢着要踩他一脚,连醉里糊涂话都被人记下来成了呈堂证供,状告他心有不臣。
蒋凤回过神,脸色瞬间阴沉。庄随月的乖顺将他的警惕心磨钝了。没了徐力行在旁提醒,他已几次三番上了钩。
蒋凤向船里瞥了一眼,虎着脸回头道:“不该你管的事,少问!”
脚底下的船板飘飘忽忽。微风吹皱绿水,三两艘乌篷船碰在一处,船家支起长篙,再摇摇晃晃漂开去。
庄随月唔一声,算作答应。他消停了片刻,又张开了嘴巴,问道:“你师父身子骨不大好?”
蒋凤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问心有愧,不愿多谈。
头顶拱桥上有人策马而过,桥下扑簌簌落下一层灰,引得几条鱼张嘴抢食。
柳州热闹远胜越州。庄随月被拘在河市,倒也乐得自在,蒋凤不搭理他,他便坐在船尾与一旁的渔夫闲话。
渔翁一家在柳州住了二十年,靠着一条渔竿一艘小船,养大了一儿一女。
“小兄弟从哪边来?”
庄随月笑道:“从东边来。”
“东边好啊,东边安定。”渔夫说。
庄随月却摇头:“这时节哪有安定的地方。”
渔夫又问他:“小兄弟来柳州做生意?”
庄随月就笑起来:“我来寻人。”
“哦?”渔夫热心地接了话,“寻的是什么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小兄弟说出个形容来,我也帮着一道打听。”
“人品相貌,都是顶好的。”庄随月说着,笑意更深,“我同他走散了,他八成也正寻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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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瞻明在外城绕了一周,刚走到客栈门前,一道声音跟上来,亲亲热热地喊:“小师弟!”
一进城就没了踪影的顾明菡从天而降,一手握着飞花剑,一手提着手脚发软的灵云道士。
“瞧瞧。”他说,“道长在城里迷了路,我送他回来。”
灵云道士有苦说不出,拱手告饶:“有劳!有劳!”
万长青和于三文都不在房中。楚瞻明自寻了无人的铺位坐下休息,顾明菡却捏着鼻子左看右看,嫌这地方破落,连门都不愿进。
“这地方岂是人住的?”顾明菡瓮声瓮气地说,“我府中牛棚都比这像样!”
“那你回府住牛棚就是了。”灵云道士话说得不客气。他原想寻个机会逃走,岂料这姓顾的像在他身上放了眼睛似的,还未出城就被捉住,正是怨气旺盛的时候。
顾明菡听了也不恼,冲他灿烂一笑:“道长说两句好话,我便请你一道去住一住柳州顺利楼。”
“无量福寿,”灵云干巴巴地念了一遍,“不敢劳驾。”
顾明菡逗完这个,又向楚瞻明说:“小师弟,走,我带你上外边玩儿去。”
楚瞻明抱着剑靠墙坐着,刚要婉言谢绝,却听见他继续道:“听闻饮雪山庄老庄主旧疾复发,十分凶险。祝庄主闭门谢客,请了王宫御医入府诊治,可是迟迟不见好。外头都传,是毒不是病。”
“未曾听闻祝老庄主有旧疾在身。”楚瞻明皱眉:“先前祝寿时,我看他气息清正,双目有神,康健得很。”
“这么小心做什么。”顾明菡只是笑,“毒正是寿辰那日下的,现下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是楚王御赐的一壶满江红,里头下了奇毒十日生死,为的是逼老庄主交出藏宝图的下落。”
席间似乎是有这样一壶酒,老庄主带头谢了楚王恩典。楚瞻明和容一三人站在一旁,连腰都不曾弯下一分。
灵云道士插嘴道:“那传得神乎其神的藏宝图,当真在饮雪山庄?”
顾明菡却说:“那有什么要紧。”他身量高,倚着门框,将天光也挡住七分。顾明菡背着光,神色莫辨,慢慢道:“有人说藏宝图在饮雪山庄,即便是假的,也不过是赌上祝庭一条命罢了。”
“多言数穷,顾少侠妄言了。”楚瞻明缓缓开口。
顾明菡不答,转而问:“总之,我要去看看,你去不去?”他笑道:“你不是来找人么,万一人藏在饮雪山庄里,岂不是正好?”
灵云盘膝坐在床铺上,说了一声:“贫道没什么用处,就不去了。”
“道长好生歇息,”顾明菡体贴道,“道长自有别的用处,不急于一时。”
灵云被他说得起了一身白毛汗,闭上眼睛,默念《太上感应篇》去了。
顾明菡十拿九稳,说完话就转过身,可走出两步远,发现屋内竟无动静传来,只得又回了头,问:“小师弟,我可真去了。”
楚瞻明无奈道:“顾少侠去就是了。我要找的人不在饮雪山庄,这热闹我便不凑了。”
“好罢。”顾明菡不多纠缠,哼着小曲出门。
房里两个道士,各靠一面墙闭目养神。灵云背了会儿书,背得哈欠连天,闭着眼睛摸到盖被,往肩上一扯,就这样囫囵睡了。
于三文回来时,连脚步声都不敢露,轻手轻脚地走到楚瞻明跟前。
“嗬!”他抬头对上一双清明的眼,骇得背上爆出一层热汗。
楚瞻明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一眨眼的功夫就恢复了温和的本相。他小声问:“师兄怎么回来了?”
于三文低声道:“东西已全送走了,大当家去了码头,叫我回来找顾公子。”
“师兄晚了一步,顾少侠刚出门,往饮雪山庄去了。”
“饮雪山庄?”于三文一愣,“祝风如今闭门不见客,他去吃闭门羹么?”
顾明菡大约不会走正门进去。楚瞻明不言,只摇摇头。
于三文又问:“可有三公子消息了么?”
楚瞻明点头:“是,明月楼陈先生昨日得了三公子传信。”
于三文道:“小心为上。”他顿了顿,又道:“柳州子时宵禁,城门击鼓三百下为号,寅时解禁,期间非传召不得擅自在外逗留行走,违者杖五十……”
他看一眼楚瞻明仍背在身上的玄同剑:“私带刀兵者,杖一百。”
客栈下房紧靠着楼梯,外头脚步声上上下下,打雷似的轰隆响。
于三文将他的包袱单拎出来,放在一旁:“你性子谨慎,师兄没什么要叮嘱的,只一点,柳州水浑,你若是湿了鞋,脏了脚,难保不惹一身腥。”
楚瞻明点头:“一寻到三公子,我就带他启程回越州,一刻也不多留。”
柳州要乱,可是与他无关,便是这天下要乱,如今也与他无关了。
楚瞻明道:“师兄,万大当家同飞花剑做的,恐怕不是寻常生意。另有东西走水路入了河市,船上有几个顶要紧的人,如今滴水入海,已寻不到踪迹。”
于三文皱眉:“近来传闻愈发没谱,先是将藏宝图安在饮雪山庄头上,我今日在外,又听见几个乞丐在说,那张图其实在天下一楼手中,要当作彩头,奖给今岁的点灯榜头名。”
“荒唐。”楚瞻明面色微沉,“从没人见过的藏宝图,是真是假尚未分明,竟拿来引人争斗。”
于三文摇头,再摇头,苦笑道:“有人要浑水摸鱼,自然是将水搅得愈浑愈好。不过,那都是大人物的事,我等远远避开,不去掺合就是。”
一旁的灵云道士翻个身,拍了拍肚皮。
“师兄说的是。”楚瞻明弯腰一够,将包裹拾起,“这一趟回去,我便要向吴王辞行,同大师兄一道在观中闭关潜修,从此外头纷扰,与我无关。”
他垂下眼帘,视线扫过掌心中的硬茧。长剑断人筋骨的触感在手中挥之不去,除却最初的怪异,逐渐渗入每一根指节,化为一股附骨的痒。
楚瞻明缓缓拧紧眉头,哑声道:“我修行未成,心性不佳,本不该……对人拔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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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柳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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