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瞻明借道青屏山,原想抄近路过前川府,没成想听闻渺渺派这等惨况。
渺渺派木俏与他师父山南道人同辈,算下来,木清确实该称他一声师兄。
楚瞻明皱了皱眉,脸色忽然沉了下去。
楚王周诚围攻**门,似乎也是这般光景。官兵去得太快,满门未出师的弟子只两个时辰就被屠了个干净。荆楚与前川相隔甚远,若不是巧合,又是什么人在其中穿针引线?
木清见他不言语,盯着铁剑咬了咬牙,突然跪行到楚瞻明身前,猛地磕了一个响头:“师兄,我要报仇!求师兄助我!”
楚瞻明一吓,赶忙避开她,伸手一抓,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先起来,站好说话。”他放缓了语气,将铁剑拾起,塞到她手中,“是什么人围的山?我在山下打听,庄子里的婶子说是官兵,你可记得打的什么旗?”
“举的是一面黑旗。”木清摇头,“人来得太快,又是夜里,我没看清。但我捡了死人的剑,上头刻了武备坊的印,不是官兵还能是什么人!”
“山下那些……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了一袋米,”她越说越快,咬牙切齿,“难道官府给的米更香不成?山上这些年接济他们,又何止一袋米了!今年收成如此……”
木清哽咽道:“村里杀猪的吕二,说我渺渺派的人掳了他的孩子。师父叫了今日下山的弟子逐一问话,全无此事,猜想他们着急,就差了人下山去帮着找,可是出去的人,一个也没回来!山脚早已被人围了,后来师叔遣了李师兄去镇上找人,可是西坡也被人堵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他们点了火……”木清捂住脸。
哭声隐忍,她几日不曾松懈,忽然遇上楚瞻明,仿佛有了倚仗。兄弟姐妹惨死的情状与数年前楚瞻明师徒二人拜访时其乐融融的画面两相对照,让她紧绷的心绪溃不成军。
楚瞻明沉默不语,在一旁安静地等她平复心情。树林幽静,他离开清凉山时,树叶还不曾绿得这样深。
楚瞻明抬头看了看天,对她说:“我上去看看,你在此地等……”
“我与师兄同去。”木清打断了他。她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我给师兄带路。”
木清今年刚满十四,因为自小练武,个子抽得快,像一株生机蓬勃的树苗。绣着“渺渺”二字的衣角被树枝刮花,她长得太快,去年做的新衣,今年袖子已短了半手。木清舍不得换,原想着穿坏了再请师父改,可是如今衣裳破破烂烂,再找不到那个在她衣角绣字的人了。
她心里闷,眼睛一阵一阵发酸,扯着短了一节的袖子抹了好几下,将涌到嘴边的泣音咽下去。
木清走在前头,比他高出几级台阶,恍惚间楚瞻明觉得自己也回到了那个和她一般高的年纪。
不必再回忆曾经铺天盖地的无助,因为他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孩子了。楚瞻明握紧玄同,跟了上去。
演武台不大,用得年头久了,地上刻的花纹磨平了,只剩一圈浅浅的坑。
木清站在台前,不知怎的,愣了愣。
演武台旁弟子计分的布条仍系在刀架上。可是地上太干净了,尸体和血迹全都不见了踪影。
“师兄,这……”木清摸了摸地上的刻印,“这地方原本有个‘中’字,现下只剩一竖,像是被人磨去了。”
毁尸灭迹。
楚瞻明脸色一变。难怪频频有人上山,被木清截杀的那两人八成也是来做这差事的。
他立刻向里跑去。几座瓦房零散,正中一间挂着“上善若水”牌匾的,门窗全不见了踪影。楚瞻明走到近前,只看见屋内空空,少了桌子,他走到西厢,发现这一间同样少了门窗,屋内只两张方桌,没有椅子。
“师父和师叔的……都不见了。”木清检视了另外几间屋子,青着脸跑到他身边。她连日守在山中,竟不知这些人何时偷偷摸上山,做了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她没能为门人收敛尸骨,此时愧疚极了,怒气更上一层楼。
“该死……贼人该死!”
墙皮被铲掉一层,墙砖裸露在外,一碰就掉灰。楚瞻明半蹲在门边,将门槛下的泥土挖开一个洞,一根手指伸下去掏了掏,挖出一撮深褐色的泥。
血迹仍在,只不过被藏在泥里头。
“后山可有别的路?”楚瞻明问,“你守了前山,后山无人。”
“有路。门内烧灶的弟子会走后山小路去镇上采买。”木清缓了缓神,急切向屋后走去。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舍间回响。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屋后一片竹林,看到一条垫了几块砖头的小径掩在草丛里头。
“师兄!这里!”木清一声惊呼。
道旁草叶倒伏,泥里印着两行深深的车辙印。
“应是从此处下山。”楚瞻明道,“我们下去看看。”
草丛茂盛,楚瞻明挥剑削平,让草根下的痕迹暴露在外。泥土新鲜,用手指碾碎,指尖微微湿润。车辙印很深,定是驮了重物的车子经过。渺渺派中并无金银财宝,能留下这般印记,只能是有人将门人遗体偷运下山。
两人沿着车辙印追下去,可是只到山腰,泥土里的印痕就乱了起来。似乎有几百只脚凭空出现,将车辙印踩花,又分成三路,从三个方向离开青屏山。
木清愣在当场,几次抬起脚,却不知该向何处去追。
她肩膀一垮,忽然将剑掼在地上。铁片斜插进泥里,被她的力道震得弹了弹。
良久,楚瞻明开口道:“我先送你下山。浮游镇上有一竹斋,竹斋主人与你师父乃是故交,想必能照拂一二。”
“我不下山!我要报仇!”她恨声,“我要杀了那些兵,我要杀了他们!”杀人灭口,而后又侮辱遗骨,她的一腔恨意在胸腔里流脓,烧得五脏六腑拧作一团。
“然后呢?”楚瞻明冷下脸,问她,“杀了他们,然后呢?兵上有将军,将军上有皇帝,你难道要全杀了不成?”
“我全杀了!将军下的令,我就杀了将军,皇帝下的令,那我就……我就弑君!”她恨极了,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震得心脏狂跳。
楚瞻明对她口出狂言毫不在意,只担心她冲动犯傻,害了自己性命。
“王宫大内戒备森严,你拿什么弑君?”楚瞻明说得急,声调也高了起来,“你师父养你成人,就是要你去白白送死的吗!”
木清瞬间泪流满面:“师兄,正是因为师父养我成人,我才不能不报仇。否则怎配为人弟子?”
“力能则进,否则退。”楚瞻明硬起心肠,再一次拾起她的剑,用力按进她手里,“厚积而薄发。拿着你的剑!若要报仇,手中岂能无剑?”
树林幽深,林木静静伫立。她的话楚瞻明如何不懂,但此地不宜久留,他更不能流露一丝不忍:“给你师父磕个头,我送你下山。”
“师兄!”
“你既叫我一声师兄,今日我不能不管,听我一句话。”楚瞻明闭上眼,“磕头!”
木清跪下去,额头在泥里砸了个大坑。
“下山。”楚瞻明转身收剑,打了两个呼哨。一匹白马从树林中奔出,在他身边亲昵地蹭了蹭。
木清额头上顶着两根草芯,沉默地跟在梨花白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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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主子!找到了!”一身短打的年轻男子冲进书斋,破锣似的嗓门惊动了桌前读书的文士。
她面露不悦,放下书册,扶案起身:“找到什么了?踏雪早上跑出去,你找到了?”她手腕一转,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枚细长的飞刀,两指一送,银光飞射而出。
男子吓了一跳,向后一翻,甩过脸来,竟用牙齿接住了刀。他一呸,捏着刀厚脸皮道:“谢主子赏赐。”
一旁的书架上轻轻落下一团乌黑的绒毛,它伸个懒腰,露出雪白的四爪。
“主子,踏雪在这儿呢!”他被飞刀打了岔,终于想起正事,“渺渺派木仙子的徒弟木清,她就在门外!一个道士送她过来!”
眼前黑影一闪,那一身文士打扮的女子已从他身边掠了出去。踏雪团在地上打了个哈欠,尾巴甩了甩。
“主子!”男子急忙跟上。
木清面无表情站在门前。镇上人来人往,未免打草惊蛇,她的剑用布裹了,抱在怀里。
楚瞻明牵着马站在河边,远远看着。
路边卖莲蓬的大娘竹筐已空了小半,竹斋里终于有人出来。院门笨重,被人费劲拉开一条缝,两只白鹅先扑扇着翅膀抢了出去。
一个女人扇着风走出来,她头戴方巾,打扮得不伦不类。女人四下一扫,低头打量木清,尔后对她说:“你师父是谁?”
“渺渺派木俏。”木清周身除了这套破衣裳,再没有旁的东西能证明身份。
可女人只是点点头,轻易信了她的话。她突然牵起木清的手,木清一惊,立刻挣扎起来,可那只柔柔弱弱的手却不能被撼动半分。木清慌了神,转过头去惊呼:“师兄救我!”
女人闻言又朝外张望了一下,微笑道:“和颐道长远道而来,不妨进来坐坐。金陵路远,喝盏茶的功夫,耽搁不了什么。”
她语气温和,听不出敌意。
“师兄!”
楚瞻明顿了顿,还是牵马上前,客客气气地说:“无量福寿,叨扰文斋主。”
[三花猫头]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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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前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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