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天空高远,青江驿外有两人翘首以待。
身后驿站中依然灯火通明。马房满了,两个驿卒抬着一筐草料,顺着一排食槽倾倒。
“这是上哪儿去的?”一个问。
另一个朝门外张望一下,才压低了声音道:“是要去金陵!”
“金陵?”他吃了一惊,“怎么,流民的事情,要有章程了?”
另一人照着脑门拍了他一巴掌,训斥道:“问这么多,差事做完了?”
“我自个儿的早做完了,还不是你……”
两人互相推搡着,拖着竹筐走了。
门外官道旁,秦迎站得累脚,嘟囔一句:“人呢,这时辰该到了。”
秦迎不比刘芍可亲,有他镇着,砚台不敢多话,只踮脚盯着前头,嘴撅得高高的,不住搓手。他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打理得干净整齐,他家三公子平日用惯的玩意儿器皿装了半车,一想到公子要如何夸奖自己,砚台瘦巴巴的腰杆挺得更直了几分。但他的得意劲只敢露出苗头,他小心地瞥了秦迎一眼,用几个深呼吸按捺下去。
眼前似乎沾了一片黑斑,砚台揉了揉眼睛,放下手来,那片黑色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比刚才更近了一些。他定睛一看,大声道:“秦公子!小的瞧见车马了!”
秦迎朝他手指的方向望了望,渐渐睁大了双眼,喜道:“是他们,是他们!”
可他脸上笑意转眼就化为了疑色。那马车驾得飞快,光看着,秦迎都有几分胆战心惊。
前头驾车那人张狂极了,车未到近前,朗笑声先顺风而来。秦迎犹疑道:“那是……”
砚台眼尖,他本就是庄随月的伴读小厮,跟在他身边见多识广。他虚了虚视线看清那人身量,立刻一步上前,凑到他耳边说:“秦公子,小的看着,车上像是飞龙卫的左使大人。”
“左秋鸿?”秦迎一皱眉。他已知晓左秋鸿将要随行,只是从前没打过交道,没料到竟是这样的人物。
他正左思右想着,转眼间,马车飞也似的驰到了眼前。那高头大马被左秋鸿单手一勒,高高扬起前蹄。车轮尚未静止下来,左秋鸿已轻盈落地,朝他一抱拳,露出一张不大讨喜的笑脸:“给秦大人问好啊。”
“不敢当,见过左使大人。”秦迎嘴上不敢,不慌不忙地回了礼。他身后的砚台一揖到地,腰刚直到一半,忽然看见马车上有人掀帘而出,顿时瞪大了眼睛,一溜烟地蹿了出去,激动地喊:“主子!主子!”
他手脚麻利地搬下脚凳,眼巴巴地伸着两条胳膊去迎。
庄随月脸色惨白,腹中正翻江倒海,牢牢握住他的手,扶着车辕,不住地抚胸顺气。
陈言微一出来,拿扇子遮住脸,险些脚一滑,坐到地上。
左秋鸿看得开心,回过头来对秦迎说:“瞧那身子骨,赶了一日路程,这就受不住了。”
秦迎微笑不语,朝驿站一让,道:“大人一路辛劳,里间备了酒水,请大人移步。”
“你做事周到,瘸子夸过。”
秦迎只当风大吹散了字,自个儿什么也没听见。他匆匆一声:“大人过奖。”将人送到堂内,又提着衣摆跑了出来。
“庄三!”他叫道。
秦迎这大半月来没睡过一夜好觉,心里总像有虫子在爬,让他一刻也静不下来。他日日担忧却收不到一丁点消息,此时庄随月全须全尾站在他面前,他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庄随月这时也缓了过来,看见他过来,真情实意地笑起来:“秦迎!”
“怎么瘦成这样?”秦迎挑剔打量,伸出手来捏了捏他的肩膀,“瞧你这脸色蜡黄的样子,真是难看。”
庄随月笑骂:“就是黄成姜汁那样,你三公子也不会难看。”
只听话音,庄随月的精神一如既往好,秦迎眉上喜色更深,压得嘴角高高翘起。“走,进去说话。”他挽了庄随月胳膊,避开大堂,带他从侧间回了房,又特意寻了人来吩咐将饭食送到房内。
砚台一手挎着包袱,一手搀着眉头紧锁的陈言微。他伺候着人坐下来,随后才小跑到庄随月身前,突然跪下去磕了个头:“主子,是砚台没用!”他眼圈红着,跪行到庄随月身前,恳切道:“小的这几日请了驿站的大人指点,武功一道已入了门,小的学成以后,就将那几个歹人全抓来,给公子报仇!”
庄随月缓缓拧起了眉头,视线在他脸上左右扫过。
砚台有些紧张,但是握拳的手仍紧张着,像是给自己打气。毕竟那日合该是他在门外伺候,可是被他贼人一脚踢开,竟然就那样昏了过去。虽说公子要责罚也是应该的,可若能看在他忠心的份上网开一面,他自然也不会推拒。
庄随月一抿嘴,终于开了口。
“你主子在外头累得瘦了,你在府里倒是安逸,瞧着比上回见时圆润不少。”
“主子!”砚台大惊,“小的不敢!小的思念主子,连饭都咽不下去!主子不信,秋月、春花姐姐,都能为我作证!”
“得了。”秦迎道,“别吓唬他了,这是个愣子。”
“正是愣子,吓唬起来才有意思。”庄随月哼笑,“起来吧,去看着里头那位陈先生,我这里不用你伺候。”
砚台一骨碌爬起身,响亮地应了:“诶!”
把人打发走了,外间便只剩下他和秦迎二人。
庄随月一口气满饮一杯茶水,眉梢一动,松懈下来,眼里露出疲色。
“怎么了?”秦迎关切道,“累了就先歇息,夜里觉着饿了,再叫人热饭就是。”
庄随月一摆手:“累是累了些,眼下却歇不住。”
秦迎看他没有大碍,便不多管,转而问:“都出了些什么事,一桩一件,仔细说给我听听。”
他那一路惊心动魄,如今回想,却好像隔了层纱。楚瞻明不在身边,那些刀光剑影像是随着他的缺席一同远去了。庄随月一边说着,一边心神不宁,他挑挑拣拣,将贼人如何带他上船,又如何潜入梁府,最后是鬼市。
秦迎一时皱眉,一时低呼,听得胆战心惊。
“四公子竟被伤得那样重么?”秦迎放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到别人。
庄随月缓缓点了头:“他的手冰块一样凉,怎么捂都捂不热,我只盼着那船再快些,那两日里,我真是怕得要命。”
从前被家里拘在学堂里头,秦迎对这位出入王府的表公子是有几分忌妒的,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忌妒就化为了同情。吴王只想他做一把锋利的刀,被人当成物件,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
秦迎有些不忍,捏了捏茶杯,才开口问道:“四公子没和你们一道过来,是回越州养伤去了?”
庄随月一愣,低头苦笑。他倒希望楚瞻明是回越州养伤,好过不知在何处奔波。
秦迎看他模样,就知道楚瞻明定是甩下他走了,不由得腹诽,这二人倒如从前一般无二,能纠缠这许多年,反倒显出了非同一般的缘法。况且听庄随月先前自述,那光风霁月的楚公子,不像是对他全然无意。
当局者迷,眼前这呆子怕是还没瞧出名堂。秦迎打小看他热闹,此时自然不会好心提点。
庄随月看他一脸似笑非笑,狐疑道:“你又憋了坏吧?折腾旁人去,我脑门上官司多,没空陪你闹。”
秦迎嘁了一声:“是是是,三公子有正事要忙。”
谈话间,驿卒送了饭食进来。
庄随月唤了一声:“砚台。”又问:“陈先生如何?”
砚台手上搭着一条布巾,从里间出来,回话道:“主子,陈先生不大好,吐了水出来,方才说不用饭了。”
“你去外头瞧瞧,叫厨房煮一碗白粥来。”
秦迎看着门合拢了,又起了话头:“我出来前,回了趟越州,那刘老五真是不像话,还在房里躺着呢。他不肯见我,我叫他家门房递了消息进去,告诉他你如今平安无事,领了大差事做。”
“伤筋动骨的,自然要躺着。”庄随月略一思索,道,“我在柳州见了个人,你猜是谁?”
“你说就是了,我不爱猜。”
“我在明月楼见着刘蒲了,他如今跟在裘平安身边做事。”
秦迎面上笑意收敛了些:“他倒是好运气。若没你那事,这活计定是落在刘老五手里。”
庄随月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将桌上饭菜一样动了一口。他搁下筷子,转而问道:“从此处去金陵,尚余多少时日?”
“过了青江,前头就是江南地界,”秦迎细数着,“这么些人,走不快。过前川后,从江台府走,路上需得七日有余。”
庄随月隐隐头疼,伸手试了试额头,又掐了掐鼻梁:“七日……”等他到金陵时,楚瞻明单骑快马,想必早已入了城。
房间离后院远,可是不知怎的,马厩里的几匹马躁动不安,忽然闹腾了起来,动静闹大了,关着窗子也能听见一二。
庄随月正要开窗探看,房门被人猛地推了开来。
砚台满脸是汗,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被门槛绊了个大跟头。
“慌什么!”
他顾不上起身,哭丧着脸说:“公子,外头……外头死人了!”
[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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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随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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