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往事，她不由心软了几分。况且相皓刚找到状态，自己此时搅扰，自然不该。
相皓见她似乎回心转意，连忙道：“我自己不喜欢同旁的长辈打交道，以为你也这样，要是告诉你，难免要每天寒暄问候，实在麻烦。”
江字晴已然冷静下来，于是说：“你说得没错，那我以后还当不知道呗，该干啥干啥就是了，免得旁人议论。”
相皓竟然十分赞同。
江字晴心绪烦躁，她简直想把这个情商欠费的混蛋劈了。
但她想了想，一则对方并没主动对她说什么；二则相皓这个做外甥的都无意主动引见，她也不必严阵以待。
然后，温热之心就逐渐转凉，那些翻滚不休的念头也逐渐沉寂。
她长叹口气，也不过“多情却被无情恼”。
午休时间极其短暂，很快，洪导就召集剧组人员开工。
慕轻舟和檀香刚刚叙完旧事，女杀手已经带人追到小屋。
慕轻舟此时气喘吁吁，神智也有些恍惚，显然箭上的毒发作得厉害。
那队追过来的人也是四处挂伤，强弩之末。
但胜在人多，迅速形成合围之势。
檀香手持缎带，双手利落甩出，将对面两人团团束缚。
手中一紧，便有骨裂之声爆响，骇得杀手后退了好几步。
她正松了口气，却见慕轻舟执剑力抗身前敌人，不提防女头领正准备于斜后方偷袭。
仓皇之间来不及多想，她连忙飞身上前。
剑尖没入腹腔，血花瞬间洇湿了大片衣裳，血流顺着宝剑缓缓流下。
檀香依然勉力支撑着甩出缎带，死死缠住那头领，只是痛得失了力气，没能使劲绞杀。
慕轻舟刚解决了对面敌人，见檀香如此惨状，急忙抱住她。
檀香五脏翻涌，一口鲜血喷出，她气息奄奄：“师姐，你……你，你何必执迷不悟。”
对面的头领身形一顿，显然没想到对方能认出她。
她本打算趁檀香负伤，杀死中毒的慕轻舟，闻言改了主意，匆匆丢下两人跑了。
慕轻舟连忙扶住檀香，慌乱地抖出药粉为她止血。
檀香已然心存死志，连忙握住他的手，轻轻道：“你、你别忙了，我有话对你、说。”
慕轻舟呆愣原地，嘴唇微颤而不能言语。
檀香眼神已然暗淡，她费力坚持着：“从第一次见到你，我、我就喜欢你了，比你想象得还早。”
“卡！”
洪导神色不太好看，他招手叫两人过来。
江字晴和相皓看完监视器画面，神情十分滑稽。
洪导问：“你们发现问题了吗？”
相皓先艰难开口：“感觉呆愣那段演得有点太傻了，可以加一点肢体动作。”
洪导点头，然后骂他：“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刚刚走神了？拍戏的时候还敢魂游天外！”
他重重拍了拍相皓的肩膀，把他赶到一边去了。
江字晴知道轮到自己了，主动检讨：“这是檀香以为自己没机会说的最后的表白，表演效果太淡了。不足以打动观众。”
洪导神情古怪地看着她：“不止是程度不够，你的表演方向也有问题，这表白莫名透着几分轻蔑。好像不太情愿。”
江字晴干笑了两声，努力辩解：“怎么可能。”
但是，不把情绪带入剧中，就好像不把演技带入生活一样，有点难。
*
两人又连续拍摄了几次，结果都不太让人满意。
有时候江字晴被指表情空洞，完全没有不断隐忍的痛苦和此时爱意之炽烈。
有时候是相皓被骂表现得太生硬，无法看出由恨到爱的转折。
两人已经被折腾的麻木了，但洪导并不擅长讲戏，他更喜欢让演员自己领悟，若是没有独特的灵感碰撞，即使已经演出了该有的情绪，照样会被挑刺。
洪导作为完美主义，无法凑合留一条就过，江字晴和相皓又迟迟表现不出效果，只好大手一挥，先去拍其他演员的戏份，让他们两个好好想想。
江字晴之前拍的戏从没这么累过，即使是出演电影，演得也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也只有大量文戏，只需演出一种运筹帷幄的冷淡聪明即可。
感情戏的无限纠葛，实在是她的表演短板。
此刻，看到其他演员已经各就各位，她蓦然升起一种被抛弃的冰冷感——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机会拍完这段，如果要挪到明天的话……
于是她主动找到相皓，相皓此时正蹲在地上揪草叶子玩，她也跟着蹲下，三两下编好了一个不是虫不是鸟的四不像。
他垂着头，神情可见低落。
江字晴问他：“你看这是什么？”
相皓头也没抬：“草叶子。”
江字晴被他气得险些仰倒，暗戳戳说他坏话，“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你。”
这话被他听见了，他忙把自己摘出去：“喜欢你的人也很多啊！”
江字晴想起以前和他竞争时三次投票相同的环节，有些说不出话来。
只在心里暗暗反驳，别人喜欢的是她伪装出来的温柔大度的属性，喜欢她的宽慰与帮助。喜欢他的人往往没那么功利，要么是瞧他顺眼，要么是真的爱他。
其实这也是江字晴以己度人了。
但做得少的人比做得多的人讨喜，实在很难让人平衡。
相皓闷声道：“如果你一直有这样的计较心，演出来肯定很难让洪导满意。”
这一锤子狠狠地敲在江字晴脑中，她心里砰砰直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相皓又不说话了，江字晴心里升起一个荒诞的想法，她其实是在旷日持久地逗弄一个哑巴，幻想与他对话的种种，但心里却是明白他不会开口，结果——他竟然说了一句话又闭上嘴的惊悚感。
相皓却好像有什么读心术，他又说道：“也许你不知道，每次去找你，我都是兴冲冲地跑去，最后不欢而散，憋一肚子气回去。”
江字晴不可置信地问：“这是什么改版剧本的台词吗？”
相皓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不，这是我的真心话，也是……作为朋友的阴暗面。”
江字晴有些慌乱，她突然感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眼前这个人，他笑起来的时候眉宇飞扬，唇角微翘，眼睛却是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
开心的时候看，觉得像反射着无数光芒的琉璃，熠熠生辉；可此时看去，又觉得像深不见底的幽潭，寒凉刺骨。
她听到对方叹了一口气：“人果然是只会掩饰而无法改变的。”
他打开手机里录下的演绎片段，抛给江字晴：“你自己看吧。”
*
江字晴不解其意，然而，将看到进度条末尾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剧中的自己十分熟悉，赫然就是相皓刚才的状态。
她突然明白了表演迟迟不能通过的症结，那正是她过去无往不利的工具。
虚伪！
她一个满脸写着不相信的人再怎么表演声嘶力竭的爱与痛，都十分不和谐。
江字晴想露出个笑，却被自己下意识控制住了，她尴尬地问相皓：“你很有做导演的天分啊，那你又是被什么卡住了呢？”
问完以后她又有点痛苦，天啊这让人怎么回答呢，莫非说是因为搭档拖后腿的演技吗？
待视频的第三遍循环播放完之后，她突然抓住一点灵感：“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不会轻易原谅檀香。”
相皓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是害怕，演出来以后，观众误以为慕轻舟是因为檀香对他好所以才原谅，而不是他本来就爱她。”
江字晴笑了：“原来我这个演员，和观众是一样的，都怀疑别人的真心。倒像是东郭先生与狼了。”
两人都没说话，江字晴却有相皓也同她一样呼吸急促的错觉。
她在心里反复盘点剧本的逻辑，思考自己与檀香的异同。檀香也总在虚假地欺骗慕轻舟，檀香也被戳穿了……可是檀香因为生死之间无条件的爱醒悟发觉了，也一下子“真实”起来，所以她的表白，应该句句泣血、字字真实。
可她又怎么体验这种释然，总不能叫相皓或者她自己，冒死去刺激一下。
相皓对他的表演也苦无头绪。
两人沉默良久，江字晴望着不远处拍戏的演员们，忽然升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谁也不是生来就属于某个角色的，如果迟迟不能突破，那么换一换呢？
她立刻把这个想法告诉相皓。
相皓迟疑了一会，背着手念台词：“从第一次见到你，我、我就喜欢你了，比你想象得还早。”
好别扭！
江字晴看他扭捏的样子，反而来了兴致：“美人都是雌雄莫辨的，优秀的演员也不分男女，你就当是男扮女装呢？”
相皓只好掐住嗓子模仿女声，那声音幽怨缠绵，听得江字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相皓也觉得离谱，但他还是努力思索如何让这个男版檀香不那么违和。
他为了衔接之前的剧情，还特意让自己受了点伤，江字晴看他在草地上擦破膝盖，看他独角戏饰演檀香与师姐对峙，竟然有了三分感触。
原来，哪怕是全不沾边的关怀，能够演一演，也十分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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