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地上，看着昏沉的天空。之前有前辈建议她找个搭档，她嫌麻烦，左耳进右耳出，自己下了山谷。如今，她躺在地上，看着大树和树叶的缝隙，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右腿。
当然，除了刺骨的疼痛。
对了，刺骨是双关哦。在微凉的空气中，赵君宁心里有点讽刺地想。
他妈的。这个摔下来的姿势实在是太好了。她的断腿挂在灌木丛上，另一条腿在草地上，一动腰，就会扯得断腿巨疼，根本动弹不得。她想了想，从一旁捞过自己的背包，垫在了后脑勺上。
“啊……”
她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舒服了。虽然有点疼，不过管他娘的，先躺一会儿。
她看着天空。天气真差，她想。
她睡着了。
现在这个气温，她又躺在地上，睡着了可能会失温。不过她身上穿得很暖和，尽管有点冷，不知不觉还是迷迷糊糊地入睡了。直到她下意识睁开眼，反应了一下，她才发现自己是被悉悉簌簌的树叶拨弄声弄醒的。
她看着眼前，眼珠转了转，先看见的却不是天空，而是一张清秀得甚至有些稚嫩的少年的脸。
赵君宁愣了一下，心想，哪来的小孩。
少年看着她，冰凉的神情和清婉的五官形成了颇为违和的对比。他看了她一眼，转过头，道：“杨伯伯，找到了。”
另一声音道：“噢，你说的人在这吗？”
赵君宁拧了一下头，有些难，只拧了一半。她先是听到靴子踩在硬土上的脚步声，一个中年大叔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你们好。”
赵君宁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少年像是没听到，指着她问道：“怎么救？”
你妈的，赵君宁大怒，面上不显，心中腹诽，哪里来的小孩。
又陆陆续续出现了几个人，似乎跟这死小孩是一伙的。只不过，根据她的观察——不，其实她并没有观察，是因为这实在是太明显了！这些个儿都比那小孩高了快一个头的大人，全都在等着那小孩做决断！
“怎么办？”你这女的，这么大个人了，没点自己的想法吗？
“云流，怎么办？现在救了，可能后面的行程就要被打乱了。”我记住你了，缺德男人。
被称为云流的少年思考了一下。“确实。”
你别确实啊！赵君宁有点崩溃，怎么，原来这个死小孩才是团队的核心吗？不太对吧？
但她只是敛了笑容，道：“没事，你们可以把我放在这，让我静静地去死的。”
云流瞥了她一眼，举起了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赵君宁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一团蒙蒙的光在他指尖汇聚起来，卷起若有若无的风。
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听到啪地一声，云流用非常可观的力道点了一下她的小腿中段。噼里啪啦的疼痛沿着小腿传了上来，紧接着赵君宁就跳了起来。
“操！！你干什么！！！知不知道很疼啊！”
云流收起那抹光，看着赵君宁，后者一头短发乱七八糟，眼眸浅得像金棕色玻璃弹珠。
等等……为什么好像不疼了？赵君宁表情逐渐从愤怒转为惊愕。
云流平静道：“你需要马上接受治疗。”
他站起来，转身对众人道：“先回去一趟吧。”
云流沿着之字型的路往上爬。这个山谷很陡峭，若非云流不知道怎么地就发现了赵君宁，恐怕等上个几年都不会有人下到这个地方来，更别提把她救上去了。
赵君宁心里浮现出奇怪的感觉。少年清俊的身形在树木和叶丛中前进，斗笠挂在脖子后面随着他起起伏伏。她不喜欢和别人一起行动，哪怕吃过几次独行的亏，也没怎么考虑过跟别人组队。但是……
过了几天，杨锥生的团队多了一个身手矫健的帮手。
那一次的行程被耽搁了。之后的一年，就是无休止地进山、出山，整理资料和采回来的样本。除了过年几天和必要的休整，他们几乎没有在山外停留过，盛以航化名云流在他老子和老哥眼皮子底下窜来窜去，还要兼顾学业，过得非常辛苦。但不得不说，背着爸爸在外面游历冒险，期末考试还得考第一，不可谓不惊险又精彩绝伦。
回忆随着思绪的跳跃而不断闪现，15岁的盛以航点评道：“我喜欢那个遗迹里发现的会动会跳舞的石头人。大部分制式都是概念力量，会反映在物质上的真的很少。”
“它太大了，根本放不进店里，而且还把人家店门招牌给砸了。”
“是啊，只能封印起来了。”
“那次在法阿兰若拍卖会仓库偷的画，现在还挂在店里呢。”
“还好地球上已经没多少活人了——我是说活动的人，不然早就被发现了。”
“里面寄宿的【恐惧】制式对自然神的压制非常强。我猜原本那幅画也是属于观神降临的载体，后期缺少念力补充，慢慢消散了。”
“这就是没有信徒的神么。”
“我也没有信徒。”
15岁的盛以航讪笑两声，“你是神？”
17岁的盛以航垂着眼，没有说话。他们都知道，距离做出这样的选择的那一天并不遥远。
“……”15岁的盛以航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他移开视线，转移了话题，“那个从坟里爬出来的女鬼也会动。”
“所以放店门口了。”
“我记得好像是刨了几年的坟才出来的，就被我们这么卸下了脑袋。”
“嗯……刘重叔可被她吓破了胆。”
“林讶不怕，她是个好玩的家伙。”
“她怕。潮退出事之后，她就回蜂巢了。当时所有的店员都被她辞退了，只剩下秦在天接下了店，还改了店名。”
“……”15岁的盛以航沉默了一下，扶了扶额，“呇买走的，起了个傻逼名字。”
“当时可能不应该去法巴边境，引起了他的注意。”
法巴边境是共邦西边的国家法阿兰若和其南部一个国家巴蒂达的边境。当时他在那里取了非常多机密文件，也差点死在那里。
不过也没有死成。盛以航挑了挑眉，自觉幽默地想着，比起这座白恒山的山主，区区人类还是奈何不了他。
“那是必须去的地方。”15岁的盛以航反驳。
盛以航闭上眼。
“这里也是必须要来的地方。”
漆黑的山洞。这里的水分充足，就连空气也弥漫着浓重的雾气。石头缝里会渗出水，说明这附近有地下河。水过滤一下可以喝，但是没有可见的食物来源，也没有植物，火都点不了，只能硬啃所剩无几的压缩饼干。
他不知道已经在这里打转多少天了，他们在岔路口乱选了几次无果后，一直沿着右手边的洞壁走，也画了一个简单的地图，但这里的路看上去无穷无尽。他们仿佛进入了一个蚁穴。
盛以航进入这里之后就几乎一言不发。队伍里的人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了，盛以航的印象也可谓寥寥。
然而与他的队员们不同，他能感觉到，这个雾气中蕴含着极为庞大的念力。这种浓度的念力下，普通人很难久待，更何况，这个白雾让他想起来一些很久远不悦的模糊记忆。
“最后一点了，吃吗？”杨锥生把手上的压缩饼干递给盛以航。
他们又到了一个岔路口，右手选路法没有起到良好的作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似乎在等什么人来做这个决断。
盛以航摇摇头，没有接下食物。
“你这几天一直没有吃东西，吃点吧。”罗闵说。赵君宁也道：“别饿死在这，我们还要给你收尸。”
一道刺目的白光打到盛以航脸上，一男声不屑地道：“你看他满面红光的样子，像是饿了几天的人吗？我看他就不是个正常人。”
说话的人是孙野，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可惜现在没有了他的用武之地。他旁边的赵君宁听了他的话，反手给他肚子上来了一肘子。
“不会说话就闭嘴！我把你牙打烂！”
吃了一记肘击的孙野差点把饼干吐出来，不再说话。
盛以航低下头。现在食物告急，大家心里肯定都惶惶不安，有人对这些不正常现象提出质疑是很正常的。然而，他也无法做出任何的解释来说明他的情况；他也觉得非常奇怪，自从落入到这个洞穴里之后，他就感觉异常的好。不仅不饿不渴，身体和精神的状态也接近于巅峰。
盛以航摇摇头，“先把它收起来吧。”
他站起来，打着手电筒在附近找了一下，捡起来一块一端粗一端细的石头。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刻入制式【合理推断】。他拿在手上，想象这就是一块占卜用的石头，小声道：“告诉我接下来的路吧。”
他把石头向上扔起，任由它自由落下。
石头啪一声落到地面上，居然没有指向任何一边——石头尖端朝下，直接扎入到了岩石表面不算软的薄土里。
“你在干什么，扔石头撒气吗？”赵君宁从一旁探出头来问道。
盛以航略有些沮丧，他从未将【合理推断】用于占卜，不熟练倒也正常。但这种情境下，失败只会放大他的焦躁。
盛以航蹲下，手伸向石头，“占卜。我再试一……”
地面突然猛烈震动了一下，所有人都同时止住了话头，扶墙稳固身形。
震动瞬止。大家茫然地彼此对视，都以为这是一场集体幻觉，有些尴尬地拍了拍手上的土。
忽然，整块地面向下猛地沉降！他们脚下一空，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整个山洞轰然崩塌，他们被拖入了土地的腹，随着失重坠入了泥泞的黑暗中。
盛以航吃了一口又一口的土，整个人不知天下地上，跟上次在路上遭遇了泥石流有得一拼。这完全不是人能够抵御的力量，盛以航除了尽可能地把自己缩成一团，承受岩石愤怒的爆锤，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他快要昏过去时，不断砸在身上的石头和泥土终于消失，他在地上打了个滚，耳边一片嗡鸣，吐了几口混着口水的湿土。嘴巴里甜甜涩涩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但砂土蒙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清。他不知道自己是睡过去了还是只是眨了一下眼，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周围围上来了一片黑压压的不明物体。
是活物吗？是观神吗？他闭上眼，以最快的速度整理身体的感觉，紧接着猛地一翻身，从裤腿侧边摸出应急用的短刀，单膝跪在地上摆出了戒备的姿势。踝部传来剧痛，可能是扭到了。
“退后！”
他抹了一把脸，眼泪从眼睛里流出，冲走了眼睫间的砂砾，视线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他看向正前方，却被那些奇形怪状的“生物”吸引了注意力。
距离他最近的那个长着一张布满黑毛的脸，脸部骨骼形状非常诡异，比起人的脸，更像一张……羊的脸，但是同时，五官又是人类常有的样子。那人头上顶着弯曲的羊角，身体却又是人的模样。
盛以航有些混乱，他看向面前的这些生物……那个半张脸抽出了枝条，在空中开花散叶；那个背上长出来龟壳一样的石瘤，爬满了苔藓和蔓叶；那个手和脚都是蹄子，正蹲在地上看他。
这是……
他的情绪先于思维冷静了下来。无论如何，这些生命并没有展示出攻击的倾向，他可以尝试一下沟通。他想了想，正准备开口时，就听到那个半张脸开出花来的人踉跄前了半步，用很含糊的口齿说话了。
“你们……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盛以航思考了一下，才勉勉强强听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说的不是官话，也非山城一带快死绝的方言，听不太出来是哪里的口音，只能大概听出来是共邦话。
盛以航犹豫了一下，用空着的手指了一下头顶。该死，左手也很痛，衣服都被浸红了，血滴到地上。
他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在这群奇异的生命体中炸开了锅。纷纷杂杂的语句碎片中，他艰难地抓住了一段不断重复出现的句子。
“地上来的！”
“他们是地上来的！”
“从地上！”
喀哒。鼎沸人声中，突然混入了石头滚动的声音。
“呃啊，这是什么情况？”
盛以航并没有放下警惕转头往后看，转了转短刀，借着反光看到赵君宁从碎石堆里爬了起来。赵君宁刚爬起来，直抒胸臆地骂了一句“我去”，拿着刀也爬了过来。
“地上之人！”
树叶从方才跟他说话的那个人脸上——脸上的树枝落下，与此一同落下的，还有另一边属于人类眼睛里淌下的浑浊眼泪。
“四百年了！四百年了！”
他振臂而呼：“我们终于等到了山外的人！”
如石碰水。骚动在生命体中荡开，细密杂语如蜘蛛的行脚。无数碎句逐渐统一，汇成一句撼动死水的惊语。
“解放我们吧！山外之人！”
“救救我们！山外之人！”
“求求你们，带我们离开这里吧！伟大的救世主！”
“救世主！救世主！”
“救世主！”
盛以航看着这些生物眼里躁动的狂热，心底骇人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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