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以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拉好拉链,看了一眼结绳匠和他后面的人,道:“你们还挺没礼貌。”
在前方的毛脸青年抢先开口了,“对你这样死而复生的怪物需要什么礼貌!”
“也是。”
盛以航没有反驳,反而轻飘飘地附和了一句。毛脸青年被噎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还想说什么,被结绳匠抬手制止了。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只有火把的噼啪声。结绳匠道:“听到了吗?”
赵君宁在盛以航身后嘟囔了一句,“神经,听什么。”
盛以航瞥了一眼洞壁,道:“听到了。”
结绳匠眼神示意,另一个打头的女性青年向前两步,手肘发力,直接把洞壁砸了个对穿。
孙野“卧槽”了一声。洞壁其实不过十厘米,非常的薄。低沉的嗡鸣和尖锐的哭喊传了进来,他们低头往下看,发现他们已经到了非常高的地方,地面几乎看不清,如飘云端。说不定已经很接近地表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感到高兴,一阵浓稠黏腻的甜腥味也随之飘进了洞里。
是血的味道。
结绳匠目光中露出凶狠的恨意,“这都是你们这些外来者害的!!”
他身后的几个人一起附和道:“没错!”
“在你们来之前,我们已经好好地生活了几百年。就是你们来到了这里,害一切变成了这样。”
盛以航歪了歪头,愈发明显的非生物感让他这个动作带上了天真的意味。
“你在说什么,你作为结绳匠不可能不知道吧,你爹妈没跟你讲过吗?”他的语气真诚得近乎讽刺,“几百年来,这个空间不可能只有我们作为闯入者进入过这里来吧?那些人都怎么样了?四百年前,你们还是原原本本的人,生活在山谷的城镇里。你们为什么要寻求山之主的力量?为什么要把所有的生命都献给它?你祖宗的祖宗从它那里接到第一个畸形的孩子时也很崩溃吧?”
“是你们让它的枝叶得以壮大得以向外延伸。”盛以航侧身,指向自己的同伴,“他们才是无辜的猎物。”
随后是一声短促的笑,“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山之主的走狗。”
“你懂个屁!!!”结绳匠一直狠狠盯着他,在盛以航说完最后两个字之后,一声粘稠的低吼从他的喉咙里迸发出来,整个洞穴开始震动摇晃起来。
“你们这些从外面来的人,怎么能理解暗无天日的痛苦!”结绳匠指向盛以航,“大山,我的主人!请您抓住他!”
盛以航大喊:“快跑!!”
他们朝着另外一个通道跑去。洞内所有的火把都已经熄灭,盛以航在他们身前追着风,奔跑的脚步轻盈飞扬。所有人听着踩踏尘土的声音,跟着在黑暗中全速奔跑。
一颗纯白的光球在他们头顶亮了起来,稳稳地照着他们前方的路。是念力的光。
砰!!
一侧洞壁轰然倒塌,一团畸形的暗影冲了出来。杨锥生一把拉住盛以航,猛地拽到一旁。畸物在白光下昭形无影,粗壮的藤条直冲而出,紧紧攥住了杨锥生的手臂!
“呃!!”
“杨伯伯!”
盛以航拉住杨锥生另一只手臂,刘重和孙野也扑上去拽住了杨锥生。
咔嚓——
众人脸色瞬白,杨锥生冷汗唰地流了一身。那只手臂绝对是被拧断了。
可恶!
盛以航咬了咬牙。没有办法了,只能把所有人都先送出去。
耀目的白光从盛以航身上迸发,庞大的能量让他的衣服和发丝漂浮起来。
他抽出短刀,在杨锥生手臂上的藤蔓处点了一下。
制式【合理推断】之,“断。”
藤蔓啪地一声从中断开,残枝落到地上,飞速和土壤融合。白色怪物从墙壁上的破洞流到洞穴里,人头和杂乱的肢体在其中翻滚,在白光照耀下如同一只只反光的眼睛。一颗毛发被润湿妥帖地熨在皮肤上的头颅翻转过来,露出了一道诡异而恬静的微笑。
他们都认识。那是结绳匠的脸。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不用盛以航提醒,转身连滚带爬地在洞穴里狂奔起来。
“跑啊啊!跑啊卧槽!!!”
孙野边跑边吼。盛以航立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右手伸了出去,迎着怪物,掏进它的体内。
罗闵尖叫起来,“你在做什么!”
杨锥生非常清楚盛以航想要做什么。他摁着以奇异角度扭曲成几段的手臂,声音因为巨大的痛苦而颤抖着。
“别……!盛以航,停下!”
仿佛有人在这个狭窄的通道里扔了一个核弹,极其强烈的白光褪去所有物品的色彩。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上眼睛,但强光仍穿透了他们的眼睑,眼泪止不住地从他们的眼睛里流出来。
只有盛以航没有闭眼。
洪水般的念力从山之主的体内喷出,奔涌到他的体内。白光如腊月飞霜在他身边翻飞,光是泄露出来的那部分念力,就让杨锥生和赵君宁靠近盛以航的那部分身体染上了一层银白。
强光之下,赵君宁强撑着睁开满是泪水的眼,看到那残影般的黑白速写中,扭曲的形骸从盛以航的体内破出。
“不要……”赵君宁喊着,她又看到那个在山野里前进的少年,浮浮沉沉的斗笠,“云流……不要!!!!”
盛以航正在代替山之主,成为那个怪物。
【合理推断】不过是借用的制式,【容器】才是那个最初的他。
疾风尖啸着,他们身旁的洞壁突然破开,扭曲的肉块砸了进来,把他们全部淹没其中。
所有人第一次在流动的固体中体会到被淹死的感觉。赵君宁不停推开埋到脸上来的血腥肉块,不管怎么拨弄,肉海都没有尽头。在她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有人揪着她的衣服,把她提了上来。
在那比昼日还明亮的光中,赵君宁看到那个速写还在继续。黑白的花海在盛以航的脸上绽放开来。其他人也跟她一样埋在血里。
他对他们道:“向上看。出口就在上面。”
他们朝上看。比起他们眼前的光,那个地方几乎就是一片黑暗。但只要凝神看去,他们都看到了,层层叠叠的石块中,那里是有色彩的,是温暖的明媚的光。是太阳。
是外面。
“啊啊啊!我的手!!!”
孙野突然喊叫起来。他的手和淹没他们的肉块融合在了一起,仿佛天然地就该是一体的。赵君宁、罗闵和刘重都看向自己的身体,发现都各有一部分已经破开了他们的血肉,和不知是山之主还是盛以航融为了一体。
赵君宁看向盛以航。那脸几乎看不出是盛以航,他眼睛微微瞪大。是错愕。
强光骤然熄灭。
啊,完蛋。赵君宁想。是山之主。
“盛以航!”
杨锥生的声音传来,他的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被彻底扯断,鲜血在不停地涌出。他抬起已经不再看出是手臂模样的另一只手,在天上洒下来的微光中,捧住了盛以航的脸。
他定定地看着盛以航,道:“我们已经走不了了。”
“我……”
杨锥生打断了盛以航的话,“如果我们这里有任何哪一个人可以离开这里,那一定是你。”
在这片不分你我的尸山血海中,光明从他们的头顶照下。
“你要活下去。”赵君宁突然道。
她伸出不再看得出原样的手臂,在血海中摸到盛以航的身体,把他托了起来。
“妈的,总得有个人活下去吧。”
刘重也凑了过来。
“我们可能还有得救,别忘了搬救兵。”
罗闵也抬起了手。
“我做鬼也不会忘记你的。我会保持清醒到你把我们捞出来为止的啊!给我记住了!”
孙野也道。
杨锥生也抬起了手。
他看向盛以航,盛以航知道他有很多话想说。找到他的妻子杨菀,照顾好杨晓西,活下去,找到白雾事件的真相。
但是这都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啊,杨伯伯。
可是盛以航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的声带已经变形,视线也已模糊。他早已不是人了。
在最后的一抹视野中,他看到杨锥生定定地看着他,道:
“盛以航也好,什么云流也好。”
“活下去,别回来了。”
不可能的,他已经是个怪物了,他已经死了,他能复活是因为他作为容器容纳了山之主的一部分,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进入此处的那一刻,他们都已经死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抬起头,早晨太阳温暖而微弱的光洒下来,洒在无边无际的血肉之海,几只苦苦支撑的手臂,还有他们托着的那个怪物身上。
盛以航闭上眼睛。
初春微凉的空气里,弥漫着早樱的香气。前几天刚下过雨,回暖了些许,磁轨道旁野生的樱花就都开了,大片大片的粉色便这么铺在两边的草地上。花瓣随风而落,落在了街道的长椅上。
清洁机器人机械地行进着,趁磁轨道上没有车,扫去上面的花瓣和落叶。突然,它似乎监测到了什么,转向了街道上的一个行人。
“行人异常举止检测,观察分析中。”
过了一分钟左右,那个行人还站在原地没有动,机器人便启动滚轮开了过去,停在那人面前。
“您好!我看到您站在这里很久没有动了,请问需要帮助吗?”
那人身上的衣服不仅破,而且沾满了血迹,已经硬成块了。不仅如此,他身上的各个部位显出一种非常诡异的违和感,就好像用不匹配的零部件拼凑成了一个娃娃。明明留着一头女式的及肩发,脸却是男人的模样,眼睛一黑一金,甚至胡子都只长了半边。四肢更仿佛像刚刚接上去的一样,只要轻轻一动,就看得出来运动极不协调,好像骨折之后尚未痊愈一样。
听到机器人的声音,他才呆呆地低下头,好半晌,如梦初醒地开口了。
“……我好像迷路了。”
“好的,请求确认,我可以带您去山城磁轨站。请问您的名字是?”
那人抬头,看了一眼难得晴朗的天空上流淌的薄云,蜻蜓的翅膀一样轻盈自由,在高空流淌着。
“……云流。”
良久,他才道。
“云流……”
盛以航呢喃着睁开眼。
温暖的毛毯,硬得像钢板的地面,要是睡上一整晚第二天肯定会腰疼,旁边还有篝火在闪烁。很熟悉的场景。不太一样的是他们现在似乎是在峡谷里,头顶的狭缝处有微光。应该是晚上。
但这都不重要。
盛以航坐起来,对上了柏灵星惊喜的表情。
“你醒了?”
很温馨。温馨得可笑。
盛以航没有接柏灵星的话,他巡视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坐在篝火旁镇定地烤着火的目标人物。
他掀开身上的毛毯,朝那人走去。那人似乎毫无防备的样子,悠然自得地看着眼前的火花。
盛以航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拔出绑在腿上的匕首,直接插进了那人的太阳穴里!!
噗呲!
血飞溅了他一身。
柏灵星惊叫。那人身边的赵君宁更是大叫了一声,立刻单手撑地飞身一踹,直接把盛以航踹飞了出去!
“云流!!”
赵君宁扑上去查看那个人的情况。柏灵星和菲南连忙跑上来,查看被踹翻在地的盛以航。
“你怎么样?你还好吗?”菲南蹲下来。
“云……流?”柏灵星的脚步顿在了盛以航旁边,“那不是……你的伪名吗?他长得跟你也不是很像啊……?”
盛以航呸出一口血,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他手肘撑着地,死死地盯着那个所谓的“云流”的方向。
“云流”头上插着一把刀,整个刀身直接没入了他的脑袋,不敢想象刚才盛以航使出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插穿颅骨。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在他的身下流了一片,看不出任何生命的体征。
“杀……杀人了!”张杜杜在他们身后尖叫了一句。
盛以航暴喝:“叛徒!!!”
张杜杜瞬间熄声。盛以航翻身,手从菲南腿侧擦过,抽出另一把小刀,爬起来朝云流的方向走去。那张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令人胆寒的震怒的和厌恶。
菲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仍伸手拦住他,手臂铁一样不可动摇。
“你疯了吗?!”菲南咬牙切齿,“你已经杀了人了!人已经死了!!你还想要做什么!”
盛以航冷笑一声,“你自己起来跟他们说说,你死了没有。”
沉默。
赵君宁扶着云流的肩膀,旁边的罗闵表情冷峻地看着盛以航。菲南的手臂依然不可撼动,柏灵星只敢最低限度地呼吸。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直到——
在这无比冰冷的气氛中,一声极为戏谑的笑声响了起来。
“哎呀,不要这么紧张。”云流从赵君宁的怀里坐了起来,无视了身边两个人无比震惊的表情,“Bingo,你猜对了。我还没死。”
云流看着盛以航。他被盛以航插入匕首那边的眼球已经凸了出来,几乎垂在了眼眶外面。他眨眨眼,似乎觉得这样很不方便,便直接把手插进了眼眶里,把那金栗色的眼球抠了下来。
噗嗤的血肉破开声在峡谷内炸开。他看了眼眼球,随手扔在了一边。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除了盛以航。他攥紧了手上的刀。
菲南在震惊中卸了力气。盛以航推开她的手,走到云流面前,抬手便朝他的咽喉扎去!
铛!
铁器的碰撞声。云流不知何时已经拔下了他脑袋上的匕首,用它挡住了盛以航的攻击。
云流睁着仅剩的那只黑色的眼,半张脸已被血染红。那跟盛以航不甚相似的五官中,竟能看出与盛以航极为相似的神情,比真正的父子、兄弟、双胞胎,都更为相似。几近相同。
云流道:“都知道没有用了,还要尝试。”
盛以航看着云流,看着云流身上滚滚流动着的庞大念力。
盛以航咬牙道:“你这个叛徒!你明明知道大家都被它杀了,还要以身饲鬼吗?!”
云流手上猛一用力,直接把盛以航弹开了去。盛以航后退两步,云流站起来,双手一摊,一副任他观察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我是以身饲山之主?说不定是我费尽心思用了两年终于将山之主收归己有了。”
云流开始在这片被暂时清理出来的小小空地上踱步,“你看,这里有草有树有水,食物是欠缺了点,不过景色很美,你看天上的星空,还有那边那棵树,多漂亮。”
他停下来,看向盛以航,歪了歪头,血流了满脸,“大家都可以在这里生活得很快乐,不是吗?外面的世界里,所有人,所有人都不在了。”
“但是,在这里,大家都还在,还在安静地生活着。”
盛以航眼角抽搐了一下。他明白那种感觉。
杨伯伯,赵君宁,罗闵,刘重,孙野……所有人,所有人都已经死了,都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他们只会在这一个地方,只在这一个地方虚假地存在着。短暂的数天不断轮回,他们的记忆会被重置,但仍然无比安宁地生活在此处。
但是……
盛以航握紧了小刀,站在了柏灵星和菲南面前。
“你真的只是想乖乖待在这个空间里吗?”盛以航看着那人,“你伸出去的触手隔了几百公里,在山城都能闻到味儿了。”
盛以航深吸一口气。
纯白的念力附在小刀上,延伸成一把修长的白色长刀。
盛以航握住刀,晶莹的念力在眼底流转,无比澎湃的能量使他整个人迸发着莹白的光芒。发丝飞扬,盛以航眼里闪着坚定的光。
他将刀尖对准了对面的人。
“我的记忆留下,而你,山之主……”
“你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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