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以航没有做梦,难得睡了个好觉,睁开眼的时候,思维还没启动,一个想法就先冒了出来:天杀的神经病。
第二个想法是:我怎么还有自己的思维,那个谁呢。
他动了动身体,四肢的感觉慢慢爬回神经中枢,手脚麻得像老旧显示屏上的雪花,只能在发麻间隙捡回点因滞涩凝固感。
眼前一片黑暗。盛以航动了动手脚,几乎不能移动。他又被迫蜷缩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从重力感来看,他正坐着,脸下硬硬的是他的膝盖。腰好酸。
“……?”
盛以航有点茫然。
他先前明明是在一片峡谷里,杨伯伯他们还在附近不远的地方,怎么突然就……难道是他们在那之后出什么事了?
他心中冒出来几个无厘头的猜想,总不能是他们看到怎么都叫不醒,就把自己吊起来做吊肉干吧。他的手臂动不了,只能顺手抓一把困住自己的东西,凉凉滑滑的,算不上恶心的触感。
他略作思索,双手手指微拢,手中凝聚出一团白光。
念力纯度和浓度极高时会实质化,能发白光。能实现实质化所需控制力要求的人不多,盛以航便是其中一个。这个能力唯一的作用,就是在这种时候拿来当手电筒用。
白光缓缓展开,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盛以航先是一愣,接着身上就浸满了冷汗。
莹白的细枝在他四周交织成一个细密的牢笼,他手脚上裸露的皮肤也呈现出同样令人惊心的白。枝条密密麻麻地从他的皮肤表面钻出,与将他困在其中的监狱交织在一起。随着呼吸、心跳和身体的动作,皮肤表面的鼓起像寄生虫一样,在身体内外缓缓蠕动。
他与这个茧牢牢长在一起了。
他的头皮和喉咙一阵阵地发紧,身体的感觉一下子飘得很远。他是一个被装在这具残破躯壳上的摄像头。意识被拉得极细极细,丝线在茧房摇摇摆摆,太阳穴处的跳动像宣判死亡的钟声,一下一下地敲打在即将崩溃的理智上。他很冷,心却咚咚狂跳,整个身体都湿透了,仿佛刚被人从冰水里捞出来。
在这无限接近于永恒的刹那,他下意识屏住的呼吸突然重新恢复。
他听到自己吸了一口气。
这极轻的呼吸声勾引住了他的注意力,在这极具魅惑力的呼吸声中,他鬼使神差地缓缓低下头。他的视线下,胸前的衣服猛地蠕动起来,从中间缓缓向两侧舒展开来。虚假的衣物遮蔽之下,一个心脏半红半白,鲜红的、砰砰跳动的半颗挂坠在洁白的血肉中,光滑新鲜如剥壳的鸡蛋。心脏从不断抽动的肋骨中剥落,与另外白色的半颗心脏分开,水银般闪耀的液体喷出,清脆地“啵”了一声。
如同一根烧红的铁棍贯穿了他的大脑。在那个瞬间,盛以航明白了为何山谷中所有的人都长得似人非人、所有的生命都曾以何种模样被反复揉捏重组,在同一个瞬间,他听到自己的喉中,挤出了一声充斥着绝望的嘶吼。
夜晚,山谷中。
山之主刚刚为他们带来了新的生命。一个少年和刚刚上任不久的结绳匠跨过及腰的水,来到寺庙前。
结绳匠不分男女,女的称绳婆,男的称绳匠,这次继任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以耐心细致而享有誉名。在不见天日的深谷中,结绳记日是一件非常需要耐心和责任心的事情。除了记录他们在此处所度的时日,结绳匠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
少年看着树根上结的瘤,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祷的手势,随后抽出一把特制的羊骨弯刀插进瘤中,将其从中剥开。
表面被破坏的枝叶纷纷枯萎,露出了里面的婴儿。然而,这个婴儿并不似山谷中常见的普通人那样,长有人的身体、或基本具备着人形。少年知道这个孩子肯定留不下来,但还是眯着眼睛判断了一下。
一滩杂草,长着花的那一滩可能是头。某种生物的小肠作为花茎,盘成了一团,中间还混杂着鱼鳍一样的东西,分辨不出结构,花茎中间躺着那半颗无法实现原有功能的心脏,心脏上结有一颗长着张微笑着、安详而秀美的人脸的果实,才能让人勉强理解,这或许本应是一个小孩。
少年摇了摇头,很平静地把刀插入了心脏中。刀下的东西颤动着,衰弱、死去。
他半是自言半是说给旁边的绳匠,道:“这个外来者结出的婴儿不太行啊。不过,这一批小孩都有点问题,留下来的太少了。”
绳匠闭了闭眼,看向头顶盈盈闪烁着的星空,“这一切要变了。”
婴儿没了声息,少年把它摁在水中,以杜绝任何它还没死的可能性,“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
对于足够渺小的他们来说,一切变数都是天灾,一切自救的举动最终都很滑稽。
婴儿被推回向山之主树根内,消化成不同的生物碎片,顺着根系爬上崖壁,向天空爬去。它缓缓向上,向上,在至暗的天幕中,一颗颗白色的肿瘤从天的顶端垂下,在其中缝补着全新的生命。
孕育新生而产生的白光,从谷底看来,犹如星光一般明亮宁静。
细微的潺潺流水声在完全黑暗的洞穴中穿梭着,遇到洞壁则轻轻打个旋,又流淌回去。
一束强光刺穿了这片黑暗。赵君宁从洞口旁探出头,视线和光束在洞穴里梭巡了一番,同时停留在了地上那两只被开膛的兔子身上。
兔子似乎刚被一个挑食的捕猎者享用完毕。身体被从中间剖开,内里的内脏被吸食得一干二净,但血肉皮毛却几乎毫发无伤。赵君宁习以为常,过去直接提着兔子的耳朵把它们抓了起来,正准备转身时,一道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
“别动。”
赵君宁瞬间条件反射,全身绷紧。
她瞳孔紧缩,一寸寸像旁移去。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仿佛就是从环境中凭空出现的一样。然而紧接着,强烈的熟悉感让她无比困惑,无数的想法纷纷飞飞地浮现在她脑中。
她脱口而出,骂道:“我操,云流……唔?!”
盛以航飞快地捂了一下她的嘴。赵君宁瞪大了眼睛,安静了下来。
她慢慢转过身。在洞壁反射回来的白光中,盛以航站在她面前,头发突兀的白。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君宁。与白得发光的皮肤相反,他眼中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没有一丝光亮,仿佛随时会把她吸进去。赵君宁看着他,身上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
她后退了一步,忍不住道:“你是谁?!你不是已经……”
盛以航动了一下,轻轻转了转头,身上令人胆寒的无机质感才消失了些许。他声音非常轻,叹气般说道:“说来话长,但我知道怎么离开这个地方了。其他人在哪里?”
看到盛以航说话,赵君宁才从他身上找回一些熟悉的气息。她仍有些将信将疑,道:“你真的没事吗?之前你可是……”
她一直记得,当她冲到盛以航身边时,发现他已经没有呼吸时是有多么的震惊和恐惧。后面发生的一切简直一片混乱,被迫执行的仪式,一群人为了一具尸体大打出手,场面之混乱和荒谬,她都不敢去回忆。而那之后峡谷内生出异变,失踪的人、突然死去的人越来越多,结绳匠和其他人忙着处理尸体和葬礼,没有人有精力管他们这些外来者,他们才躲在复杂的洞穴里,依靠捡随机出现的小动物为生,就这么过了两周。
赵君宁还是问了最想问的问题,“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当时为什么突然就……”
盛以航的半边身子一直朝着洞穴外,赵君宁以为他在警惕着什么,但他的站姿很放松,并不紧张,她也有些拿不准。盛以航说话、气质还是熟悉的模样,却又越来越陌生。
听到赵君宁的话,盛以航看了她一眼,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
当然想过。自从看到盛以航被“送去”山之主那之后,她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什么样的东西,能够把所有的物体都困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流转不息四百年,还有生物能在其中存在着,这些人执行的这种“葬礼”,真的只是一种文化吗?这里像是一个密闭的生态圈,一个永动机……但是考虑到世界上有念力这种超能力一样的东西,还有观神这种近乎传说的真实存在,也许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不知道,”赵君宁说,“一个生态圈吧,就那种有人会把什么水藻啊放到一个瓶子里,晒晒太阳就能活。”
盛以航不置可否,看了看赵君宁颜色极浅的栗色眼眸,又看了一眼天空的方向,道:“上面可不是太阳。”
赵君宁惊讶,“那是什么?”
“……”
盛以航看着不是很想开口的样子,赵君宁也没有继续问,只是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盛以航终于道:“……我们得马上走。”
杨锥生一行人躲在一个不起眼的洞穴里。两周过去了,扭伤的人已经可以正常行动,但骨折的孙野和罗闵还是处于行动不便的状态。刘重和赵君宁避开峡谷里的人外出寻找食物和干净的水源去了,杨锥生留守。他表情凝重地坐在地上,就着手电筒的光,研究之前他和盛以航一起整理出来的笔记内容。
没有人说话。
人的脚步声临近,三人同时抬起头屏息听着来者的声音。没过多久,一阵牛蛙的叫声伴随着脚步声传来,他们同时松了一口气。
这里没有牛蛙,能发出牛蛙叫这种怪声、而且模仿得那么像的,只有赵君宁。他们等了一下,赵君宁就出现在了洞口。
她一手拿着关了的手电筒,一手提着两只流干了血的野兔,眉飞色舞道:“你们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孙野不耐烦地挠了挠头,不知道她今天抽的什么疯,“两只兔子,我又不瞎。”
“哼哼,”赵君宁发出得意的笑声,“锵锵!看!”
她展示一般把两手伸开,一个人从她身后走了出来。那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但好歹衣服是衣服,裤子是裤子,该挡的地方也都挡上了。赵君宁的外套在他身上则给了他最后的体面。
在光线不佳的洞穴中,那人裸露的皮肤发出非生物感的莹莹微光,摄像镜头般无光的眼神在极短的时间内瞥过洞内的布置。比猎人更锐利的目光让孙野瞬间警惕,他伤较轻,马上翻身握着匕首做出防御姿势。但马上,杨锥生就控制不住地喊了起来。
“以航……盛以航?!!”
“嘘。”盛以航把食指抵在嘴唇上,他环视了一圈洞内的三人,问道:“刘重呢?我们需要马上离开。”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刘重,盛以航便开始带路。
他什么也没有说,其他人也什么都没有问。盛以航身上的陌生感轻轻拉上了所有人的嘴,但稳重熟悉的思考方式让他们放下疑心,更重要的是,杨锥生坚定地跟了上去。没有人敢问,他从哪里回来的,他是没有死还是复活了,以及,他为什么这么笃定能离开。
沉默的行进中,只有极轻微的踏土和呼吸声。氛围甚至比过去两周因为失去同伴更压抑。
盛以航在前面领头。他之前只在这逛过半天,却好像比其他人两个在此中搜寻了两周的人还要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没过多久,刘重和赵君宁已经认不出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他们的速度不快,但盛以航不曾提过休息。一连几个小时的攀行中,众人只在路上喝过水。终于,走到一个较宽阔的分叉口时,和赵君宁轮着背罗闵的刘重先忍不住了,喊道:“我们休息一下吧。”
盛以航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刘重,又抬头看向零星长着几枝藤条的洞顶,道:“好。但你们先不要吃东西了。”
赵君宁正要迫不及待地把食物塞嘴里,听到盛以航的话,非常的不满,“你他妈放哪门子的屁,自己不吃也不给别人吃了?”
盛以航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杨锥生上前一步道:“以航,你要不要趁这段时间跟大家说一下都发生了什么?我们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我们当时确实都确认了你已经……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君宁已经吃起来了,其余三人也卸下一口气,靠着洞壁坐了下来。
盛以航苦笑一声,只点到为止,“这个地方的能量是往复循环的,羊世行说过,有一个人死去就会有一个人诞生,即是如此。但能量绝不会凭空而来,维持生命本身就是需要能量的,摄入这个空间里的食物,会使你们的一部分,成为属于这个空间的东西。”
“……”
被嚼了一半的食物从赵君宁嘴里掉了下来,她愣了几秒钟,随后冲到一旁干呕起来。
盛以航不忘补了一句,“没用的,你们已经吃了几周了。”
“那我们……”罗闵怔怔地指了一下自己。
盛以航明白她的意思,只道:“可以走的,只是我们要快一点。”
他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内里破烂的衣料在身上摩擦得颇为不舒服。杨锥生距离盛以航最近,外套的衣领被掀开了一瞬,杨锥生一眼看到了后者胸膛上一道狰狞的血色深沟。
杨锥生呼吸一滞,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
“这是什么?!”
后面坐着的四个人正光速爬起来,没听到杨锥生压低了的震惊和疑问。盛以航轻飘飘甩开了杨锥生的手,把外套的拉链拉到了最上层,“没什么,杨伯伯,你别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杨锥生的吼声把所有人都喊得浑身一震。他猛地扯开盛以航外套的拉链,破烂的衣服堪堪遮住了左胸膛处深红色的伤口。破开的肋骨中,洁白无瑕的枝叶在原本是肺和心脏的部位里缓缓爬行,如同蛆虫穿行在腐肉中。
“你……”
杨锥生愣愣地看着盛以航,眼泪沿着曲折的皱纹忽地流了下来,淌过两周未刮邋遢狂放的胡子。盛以航被杨锥生抓着衣领,看见杨锥生的眼泪,瞪大了眼,表情瞬时鲜活起来,显得十分错愕。
“我怎么对得起你爸爸……”
杨锥生紧闭着眼,眼泪汩汩涌出。
“以航,我对不起你……杨伯伯对不起你……”
盛以航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拍了拍杨锥生,道:“没关系,大家都可以出去的。”
“嗬!”
赵君宁看到了盛以航的领子间露出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最开始在洞穴里遇到他时,盛以航要侧身对着她。她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即就听到其他三人也呼吸一滞。
盛以航转头看了一眼他们,又没什么表情了。他垂了垂眼睛,道:“你们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赵君宁想上去给他一巴掌,“你在想什么?!我们是这样的人吗?!!”
盛以航嘴刚张开,就眯了眯眼睛,向一旁瞥去。杨锥生同时一把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从一侧洞口飞来的石片。
杨锥生手颤抖着,看向那侧洞口,低吼道:“谁?!给我滚出来!”
原本幽暗的洞穴中,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他们每人拿着火把,簇拥着,两位青年男女在前,随后,人群攒动,犹如摩西分海,从中吐出了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抬起头。他们认得,是结绳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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