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徕夏右手摸向后腰：“明明在装配间等到一切结束才是更好的选择。”
旬兰嘉并未回应，一瞬不瞬地紧盯徕夏，以稳定而文明的步伐逼近，胸廓因气喘而微微起伏。
徕夏没有后退，困惑地问：“你是怎么在爆炸后的垮塌里活下来的？”
“谁知道。”兰嘉的声音意料之内地沙哑，“可能是仙女教母法器一挥，骰子女神眷顾，魔龙显灵之类的。哦，别担心那盆人造深渊，它没漏水。”
她摸了摸炸穿了的口袋，遗憾地叹气，目光转向堆满办公用品的桌子，再回头时正对上一个铳口。
绰号“777”的短铳。
徕夏显然不是熟练的铳手，否则她会知道：当目标的双手还能活动时，不能离得太近。
兰嘉闪身下蹲，第一发子弹擦过耳边，粗糙的假动作争取到刹那空当。
她双手从两边打向对方伸得过直的持铳手臂，借对方调整的力度狠拽——
短铳飞落房间一角，徕夏则“咚”一声被脸朝下压上书桌，上半身的所有骨骼都“吱吱”响。
每次她呼气，锁住身体的手臂都会抱得更紧一分，像实体化的死亡缠绕上来。
她的肺被痛苦地挤出气体。
“原来你也是，肉做的啊。任何一个，像你这样的普通人，只要站得够高，就能唾底下所有人。”
兰嘉断续地陈述新发现，持续施力。
“杀了我也没用，等级制度的系统、捕猎异神的系统，不会因为，零件的死停下。”
说完，徕夏闭上嘴，有些懊恼自己居然和她辩起来了，明明这根本不是最优选。
“我不是来审判的，也不会干涉，不在你身上贯彻自己的正义。”
旬兰嘉觉得差不多了，缓缓松开关节技，用力捏趴着那人的肩膀以示友好，捏得人一抽。
她从混乱的桌面上挑了张完整的白纸，在歪倒的签字笔中选出最常用的一款，捞起滑落的德徕夏，问：“我是来做访谈调查的，有时间吗？”
德徕夏因骨裂而痛苦的脸上缓缓挤出疑惑的表情。
超凡脱俗，荒谬绝伦！
办公室又在楼下打杀声中往下塌了半米。天花板垂落一角，电终于断了，照明只剩被遮挡的窗户透来的自然光。楼下喧闹不停，越来越近。
旬兰嘉瞥了一眼天色就自顾自继续：“报告中会出现你，你想要什么化名？”
“你比我知道的所有人都变态。”
“好的，让我们先来预热一下：生命之环的0号项目，你们全程关注了吗？”
“是的。”
“他们违背伦理的不人道的实验，或是技术水平不足造成的结果，可以算在你们头上吗？”
“请吧。”
“那么生命之环的不规范操作所引来的风雪夜归之尸，最终也利好你们。”
“没错。”
“为什么这么做？”
德徕夏的嘴唇动了动，扯出一个持续生活在死亡的威胁中、时刻置身于未知的恐惧里的人所能展现的苦涩笑容：“……为了离开这里，逃走，出亡，扬长而去，随便你怎么理解吧。”
人类被困在地球上不得寸进。
空鳐早在600年前就发明出来，而另一种重于空气的航空器，不使用炼金技术的飞机，也在120年前飞上天空。
70年前，第一颗人造卫星在发射过程中解体，标志着人类探索宇宙空间的失败史拉开序幕。
在那之后，人和人类的造物，涉及或不涉及炼金术，都没有一个能成功进入太空。
不是技术问题，也非伦理问题，而是某位异神陨落前的诅咒使地球沦为孵不出鸟儿的臭蛋。
天空湛蓝，宇宙深黑，天幕呈球状包在距离太阳1光年处，这幅6000年前的手绘作品极其逼真地描绘了运转的星辰。
当年人们能对1光年外的事物产生影响，如今的造物却无法离开大气层，实在是倒退。
大气层如同匠人随手打造的水晶球，人们在一名顽童的随意拨弄下前滚翻。
黑星公司起家后研发航天器，支线衍生产品为它带来大量利润，但是主线几乎停滞不前。
有人戏称解体后的残骸堆积起来，总有一天能伸到太空。
于是黑星试图构建太空电梯，至今也没完成。
靠人的力量去对抗异神临死的诅咒似乎太理想化了，那如果借助另一名异神陨落时的只言片语，是否能够突破障碍？
任何异神降临都需要基质，这个基质最好像空盘一样能完全承载神力，并且理解人的理想。
人类基本不能胜任，黑星已有的1号和智能桌宠无异，必须造一个新的智能体出来。
以目前的科学水平无法创生，得用巫术才行，于是黑星委托给专精此道的生命之环，两方一拍即合。
旬兰嘉的笔尾敲敲嘴角，问德徕夏：“这么执着要走？”
徕夏的恐惧落到实处：“大约还有50年。如果没有蒸汽机级别的技术革新，那么人类大概会在50年内迎接地母神的愤怒，全部完蛋。”
“如果有你说的这种技术革新呢？”
“或许能把末日推迟到大约300年后，可是你敢押这个‘或许’吗？只能想办法先带着有生力量逃走。”
回应这条预言的并非肯定或否定，而是旬兰嘉的想象：“那么太空中，逃离的人类听到故乡毁灭后应该会激起繁殖欲，再媾出一个文明，这确实是条出路。”
“……你的措辞很不文明。”
“抱歉？”
旬兰嘉把擦上半干血迹的纸小心对折，塞到裤子口袋，但它直接从破洞漏了出去，或许和前辈丽日书一样。
她缺乏捡的力气，问：“黑星有‘开灵术’或者‘剺灵术’的相关消息吗？没有的话让1号在生命之环的资料库里找一找。”
德徕夏：“什么……术？你要做什么？”
既然牺牲已经不可挽回，就像熟鸡蛋不能返生，那就珍惜营养地吃了它。
灵体是人的记忆、人格、心理和精神，旬兰嘉通过这两天的学习，已经初步掌握了捏扁揉圆的技巧。
第一：异神受召唤后，会取代基质的灵体，从而改造基质的肉身，行走在人间。
第二：对异神的信仰大概率也是灵体的一部分。
第三：剺灵术是一种精准切割灵体的法术。
切下来之后，或许可以更安全更可控地按原计划让0号承载它，说出指定的遗言后死去，解除无法航天的诅咒。
旬兰嘉十足诚恳地征求意见：“要押这个‘大概率’吗？当然，你还有其他至少700种选择，比如边跳踢踏舞边从窗口跳出去……之类的。选吧。”
为了逃避决策和重担，也为了加深对决策者们的了解，她甘心当施法的工具人。
德徕夏想到一个比“变态”更精准的词来评价对方：“疯子。”
可是颠覆性的技术革新都需要一丝疯狂，如果黑星的创始人有年轻时的膂力，应该会边感谢上天，边把旬兰嘉举高抛起吧。
她果然没办法理解这群狂人。
若干分钟后。
1号忠实执行指令，将有关剺灵术的一些资料呈现在电脑屏幕上。
徕夏对于自家产品质量过硬，仍能显示而感到极其微弱的自豪。
不过这是员工的智慧结晶，只是冠以“黑星”的名字，碰巧她身处顶楼的办公室里。没什么好得意忘形的。
徕夏收了收心，皱眉：“0号万一不行……”
兰嘉滚动鼠标滚轮，脸上映着光：“到时再说，实在不行就用我，我身上有0号的一部分。”
徕夏想问“够不够用”，但随即想想也没别的办法，遂认可地点头。
短时间内说太多话会牵动开裂的肋骨。
…………
丽日高悬，暖风填充街道，0号摸了摸鼻尖，感觉湿漉漉的。
伊向阿廖汀摊开手，指尖湿迹在阳光下像钻石闪烁，伊问：“这是什么？”
阿廖汀给伊穿衣服的动作一顿：“是出的汗，你变得能产热和散热了。抬手。”
“好。”
0号仰望由领口透出的一小块天空。
天空越来越大，直到完全笼罩在伊头顶，一件生成色的纯棉直筒连衣裙穿好了。
阿廖汀用力拍平0号胸前布料的褶子，以至于伊的腔体“梆梆梆”响。
她忍不住微笑：“兰嘉说这么穿像异教的代言人。”
旁边的德海泽向0号问正事：“你觉得你准备好和那几百个生命之环员工链接了吗？”
脱胎于生命之环的0号点头：“想要试试。”
德海泽闭了闭眼，觉得事态还有救。毕竟黑乡夫人在呢，仅有两家事件中心的公司受波及，交流警察也切断了这片街区和周围的联系，而他甚至还清醒。
他向0号展望道：“等你和他们之间产生深深的关联，你就能控制他们的行动——”
“不一定，”阿廖汀认真打断，“发生什么都有可能，都不夸张。你去搭希文房间准备通灵。”
“好。”德海泽摸摸后脖子，活动颈部肌肉，“希望能顺利阻止降临。唉，我怎么又当回调查员了。”
仪式。
一滴水融入大海。
0号接收到许多东西，比如液体流经管道，蛋白质块中诞生情感，妙语连篇的同事逗笑周围的人，午夜的星星在天上旋转。
此外，还有一片学生时代的理想，几缕伴侣间的讨论，必须接的电话，回不了的家。
伊徜徉其中，感觉自己胸膛中的心跳逐渐与之共振，做了共同体细细密密的针脚，血液奔流终将汇到一处，即使变化万千也同根同源，再无阻碍。
伊还记得自己被称为“0号”，准备取个和“兰嘉”类似的新名字，堂堂正正地行走于太阳下。
那么第一步，“保存自我意识”算是顺利。
“喂——听我说。”一滴水向海洋呼喊。
“说什么——”浪花回应道。
“异神是救不了人的。”
“是吗……可我们不把祂当救主，借助祂的力量，是为了毁掉这一切。”
“毁掉加班？”
“没错。”
“毁掉老板？”
“也可以让老板加入我们。”
“之后呢？”
“不要去想之后，只要有这么痛快的一刻就够了。”
“之后去看海吧，我听说关系好的人都会去看海。”
浪潮拍打的动情停滞一瞬，然后表示同意：“那就听你的。你还听说过什么有趣的目的地？”
水滴沉默后说：“我还听说，男女混血的小孩会不男不女——”
海洋发出源自友情的哄笑。
1.“兰嘉”和“徕夏”两个名字其实都脱胎于“莱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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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疯癫与不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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