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研究必须相信受访者本身,但不一定要相信她说的内容。
村中偶遇的55岁某某女士说每碗饭至少得盛两勺,哪怕一勺就能吃饱,也得盛两次半勺的量,这样才不会招致灾祸。
研究时默认她没有撒谎,但不会也开始盛两勺饭;默认任何动作背后都有历史渊源或人们赋予的含义,而不是往自己身上照搬。
旬兰嘉精神不济体力不支,大脑却因为层出不穷的新想法而出奇活跃。
幻想朋友继续叽叽喳喳,像蹲在电线杆上的麻雀。她饰电线,也饰吵嘴的鸟。
——徕夏是末日论者。
——那么你认为世界末日会来吗?
——会。
——会像她说得那么精确,在50年后或300年后来吗?
——有这种技术的话,天气预报肯定会比现在准。
离开前,旬兰嘉问:“你们预测末日的方法是什么?让1号来计算?”
德徕夏打量她:“想学吗?”
她点点头,说:“更重要的是,如果各个大公司都能接触到这种手段,那么他们又会为了逃避灭亡做出什么?”
徕夏认为没有隐瞒的必要,坦露道:“其实是从靛蓝山脉的占星师那儿买到的消息,不清楚他们卖给了多少人。”
“原来如此。”
徕夏望着掉在地上的记录用纸,“世界末日”几个字上沾的血已经干涸了。
她问:“你相信自己问出来的答案吗?”
兰嘉止住脚步,扶稳铁门变形的框,严谨地要求她:“你先定义‘相信’,不然没法继续聊。”
“算了,不耽误你,我也要逃生去了。”徕夏挥挥手。
旬兰嘉走向电力系统失效,一片漆黑的走廊。
…………
几幢大楼之间的开阔地,中心商务区的袖珍公园内,白色短杖消耗至消失。
0号从盘腿的坐姿跳起来,像被弹出的优盘。
阿廖汀抓住伊的胳膊,既是控制也是支持,呼唤道:“0号?”
被喊中名字的0号眼睛有了聚焦,但躯体软塌塌的,垂头干呕,本来就显得呆滞的平滑苍白的脸上好一会儿才有新表情。
伊回过神来,沮丧道:“我没办法植入‘停下’的暗示。大家都想结束这一切。”
“那你有没有试着用一些日常生活里的小细节打动他们?”德海泽弯下腰来列举,“比如还没通关的游戏,家猫家狼什么的。”
“完全会起反效果。”阿廖汀冷笑,“只要他们的智力足够想到是上班害他们没时间打游戏或者和宠物聚少离多。”
0号说:“我再试一次。”
“恢复过来了?”阿廖汀缓缓松开手,转而拍拍伊,“别勉强自己。”
“准备好了,”0号点点头,“因为他们约好去看海,我要努力。”
“什么!怎么就约上了?”德海泽跳起来。
“没有必要……做第二次仪式。”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大楼底部的落地窗破口间传出来,当然是大家的好朋友旬兰嘉。
她松开窗框,步履不稳仿佛喝醉般走来,看不清脸色因为都是血。
“为什么没必要?”阿廖汀问。
她伸手请助手止步,助手立刻倚在树上静站。
离得够近,她才发现助手眼下的血迹被冲刷出泪痕,似乎是短时间内承受了过大的疼痛或情绪冲击。
“我已经,把他们的‘信仰’分离出来了,都在我这儿。”
助手拍了拍胸腹交接处,伸脚扫走土坷垃,席地抱膝而坐。
确实,仔细听会发现邪异的歌声已然停止,好像一切都得到妥善的解决,然而……
楼上,不仅是黑星的大楼,还有附近其他大楼,怎么都传来愤怒的呼喝和大肆破坏的声音?
——大过节的,来都来了,人们又举起原本的武器,但唱起崭新的歌。
“辉煌的云烟已经散去,黑暗的时代正在降临。”
这是司文钦的国歌。
“同样的爱引领我们,同样的苦痛联结我们。”
还有《亘古同》。
阿廖汀问出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仅仅是为了求证:“为什么破坏还没停下?”
“我最低限度地干涉自由意志。灵体里的其他部件,比如反抗和破坏欲之类的,我都没碰。”
仿佛应和助手的话,半空噼噼啪啪,如同昨晚的烟花炸响。街区依旧封闭,交流警察撤退,一般警察进场。
阿廖汀点头。
回答完两个问题,助手从膝上抬起脸:“工会有没有介入?”
阿廖汀反问:“你说那个由资本家控制的组织?”
“劳动法呢?”
“它保护‘劳动关系’,又不一定保护‘劳动者’,就像婚姻法什么的。”
“所以现在都在清算。”说着说着,助手闭上眼睛。
把813个人的信仰单独切下的工作量简直像蛙跳绕操场两圈,身体因此受到过重的负荷和一些创伤,不过补补就行。
从半垮塌的茶水间,她搜罗到厨具和食物,把“信仰”调成极其粗略、辅料不足的炳烛酊剂,分好几口喝下。
这是靠理性下的决定,还是受异神魅惑的结果,现在已经不可考,果然和德徕夏的话说早了,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唯一掌握的事实是:它开始无时无刻不在脑子里和她交谈。
它吞噬了其他一切幻想朋友的一切声音,而且说得挺有道理。或许有些话是阿廖汀她们说的吧?但她分不太清。
她有没有要求0号当下一个基质?0号他们实际存在,还是早跑得没影了,此刻是大脑生成出的结果?
当认知不可信时,所能认知的一切都像死去多年的亲人重新站在面前说晚安,那么要相信她存在着吗?为什么不试试伸手搅动幻影呢?
难怪巫师们大多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旬兰嘉向上天——扶桑天、黑乡夫人、故去的母亲——祈求赐福:只要她濒临崩溃,就鼓动喉舌倒数数字,5,4,3,2,1,给大家一个惊喜。
不用管能不能出声、喊出来的是不是她认为自己在喊的、别人听到什么,她已经尽到她的责任,一切和她没有瓜葛。
身处无梦的黑乡,或许可以试着先大胆假定外界环境不会有幻觉,作祟的东西困在她的内部……
趁着还有点理智,她决定接下来,无论内部的声音说什么都要否定,因为那可能是假想法、会带来不可逆的破坏性后果。
听凭肉身本能和身边好人们的安排行事吧,甚至不能扮演记忆中原来的旬兰嘉,因为记忆不一定可靠。
幸好她不是哲学系的,否则到这一步应该快自杀了。
她停止深想不可证伪的幻觉。
在通宵后久违的睡梦中,游客缓慢而拖沓地行走在天空铜绿、淤泥暗紫的荒原上。
这里大概是幽冥,或者她想象出的幽冥。
没有图书馆、没有电脑游戏、没有可以交流的活人,游客并未找到流连的必要,觉得自己得再出发。
然而霎时间狂风大作,天空一下黑了,鹅毛大雪卷到人身上,寒气顺着衣服开口进来,往身上或完整或有伤未愈的皮肤上搓。
脚下积起密密雪,游客无法呼吸和呼喊,又是一转眼,眼前出了点明黄的暖光。
游客抱紧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那点暖光越扩越大,离得越近风雪也越狠,好像人有了希望就更耐折磨。
“去你的,我为什么非得按你规划的路线走?”游客急转,朝右侧狂奔而去。
悬崖经常会伪装成好路,抑或是急于换条路走的游客忘了注意脚下,她一脚踏空,向下跌落。
身体在半空中失去平衡,她侧着摔进厚厚的积雪中。
等嗡嗡响的脑袋平静一点,她爬出坑,发现风雪稍微小了些,偶尔能在白风中看清东西,而头顶是漆黑无星无月的夜幕,面前正是散发出暖光的小木屋。
游客踩出一个个愤怒的脚印——顺便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脚趾、手指、耳朵都在,没有冻掉——来到木屋门前,敲了三下。
“请进。”屋里传来中年女性的声音。
游客抬起门闩进屋。屋里的壁炉正噼噼啪啪响,一条皮毛褪色的老家狼盘在壁炉前打盹,胸廓起起伏伏。
门严实地关上。
方桌后立着座纯白的大理石半身像,像满月华光社月神塑像的上半部分。
“……谢谢。”游客局促地坐在对面,“等风雪一停我就走。”
雕像毫无变化,不知哪里发着声音:“来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吧。”
方桌散发松树特有的气味,出现了多道装在不锈钢盆里或者瓷盘上的菜:烤羊排和不认识的绿叶蔬菜、牛肉炖土豆、番茄烩面、热乎乎的奶油杂粮糊糊,还有一小碗腌菜。
游客咽了咽唾沫:“这多不好意思……”
雕像静静立在对面:“添双筷子的事。来的路上受苦了吧?”
游客眼眶一下子湿了,用鼻音发出一声:“嗯。”
木筷出现在手中,游客的胃在涌动,时刻准备着消化。
游客又吞咽唾液,放下筷子:“我就……不吃了。吃掉这里的食物,就走不了了。”
“……”
“你的厨艺很好,而且你很好心,真的谢谢你。”
雕像:“你明明出生在荒原上,后来才到了蓖麻镇,然后是萤火城,现在又来了德林市。你想去哪里?”
游客回答:“哪里都行。”
雕像:“到哪里你才会落脚呢?”
游客想了想:“鞋店?”
雕像无言伫立。
房门大敞,屋外仿佛有万丈明光,风雪已经止息。
游客又是点头又是鞠躬,千恩万谢地感谢收留,又问:“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雕像:“你不用问这个问题,去吧。”
于是游客跑出小木屋,奔上积雪正在融化的泥泞湿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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