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早晨。
蝉鸣撕扯着闷热的空气，教室里一片整齐却略显疲惫的诵读声。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子曰:见贤思齐焉……”
班主任秦福挺着微凸的肚子，笑呵呵地拍了两下手掌，洪亮的声音瞬间盖过了读书声：“停停停！新学期，新气象，还有——新同学！”
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几十道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射向门口。秦福侧身，拉进来一个身影。
夏霜迟坐在靠窗的位置，本来正在迷糊地打盹儿，却被班主任这洪亮的声音惊了一个机灵，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眼神却不自觉地聚焦在了这少年的身上。
黑发。
利落地近乎锋利。
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帆布书包松垮地挂在他单薄的肩上。他站得很直，像一棵孤零零的、沉默的竹子。当他抬起眼皮，淡漠地扫过教室时，夏霜迟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背爬上来。那眼神太静了，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又隐隐蛰伏着什么尖锐的东西，让人不敢细看。
可怕。
夏霜迟悻悻地收回了眼神，她低下头把课本收了起来，从桌兜拿出一本诗词精选。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镂空宫殿书签，阳光照耀下那金属质感的书签也闪出光芒来。
这是她去年诗社活动前三名的赠品，她爱惜地不得了，几乎隔几天就要拿卫生纸仔细擦拭。
书上说，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她不甚懂这些，相比于这种诗句，她似乎更喜欢……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这种富有文艺感的诗句。
“咯吱——”刺耳的摩擦声在她耳边炸开。
旁边的空椅子被拉开了。
“你坐这里吧，夏霜迟文静，也乖，你好好跟她学。”秦福正乐呵呵地拍了拍宋远的肩膀。
夏霜迟心跳漏了一拍，猛地抬头。方才还站在讲台边的黑发少年，此刻正一脸淡漠地站在她座位旁。窗外炽烈的阳光斜斜打进来，恰好勾勒出他清晰而冷硬的下颌线。
“哦…好。” 她听见自己细弱蚊蝇的声音应道，带着点没睡醒的懵。
“叮铃铃铃铃——”一阵劲爆的铃声宣示着早读的结束，教室里忽然就炸开了锅，方才的安静和整齐消失地立竿见影。
夏霜迟这时才敢微微转过头，去偷偷打量自己从天而降的新同桌。他低着头，不知道视线正落在哪里。他鼻梁很高，几乎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这样近的距离，夏霜迟可以清晰地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像一把小刷子，还在一颤一颤。
他看上去没有理会任何人的意思。
前排的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很是热情，她转过身，笑靥如花，明媚的像是六月的向日葵，“你好，我是林翩月，咱们班的班长，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不清楚的，都可以来问我。”
林翩月，算是第三中学的风云人物。人长的一顶一漂亮，从初中开始，几乎每年都会参与学校拍摄宣传片的活动。
她的热情，没有男生能抵挡。
就在这个抓早恋如同抓犯罪一样的第三中学，不少男生铤而走险，宁愿受处分也要把情书亲手交到林翩月的手里。
男生只是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见男生不说话，林翩月脸上笑容凝固了一瞬间，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她大概从没在男生那里受过这种待遇。
“同学？” 她声音里的甜度降了几分。
“你好。” 他终于吐出两个字，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块冷冰冰的石头。
林翩月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她有些吃瘪，悻悻地转过身。
后面又有几个胆大的男生凑过来试图搭讪，无一例外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走了。
看来，她的这个新同桌，似乎一个人住在透明玻璃里。
夏霜迟默默下了结论。
枯燥的数学公式在黑板上蔓延，现在已经讲到了选修二的数列部分。虽然夏霜迟最不擅长的就是数学，但这一部分的题目倒是没有想象地那么难。
老师拿去粉笔“沙沙”地在黑板上写下几道题目，“第一排同学上黑板写，其他同学拿张纸在下面自己做。”
夏霜迟很快就把这几道题目解完，夏天教室里虽然开着空调，但是夏霜迟靠窗户坐着，暴烈的太阳还是明晃晃地透过玻璃映在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烤着她的半边脸，她不得不往阴影里缩了缩。
于是她扭过头去，太阳也只能是在他发梢落下一片金黄。
草稿纸上面的字迹整整齐齐，夏霜迟余光里恰好能看见他的侧脸。
管他做什么。
夏霜迟收回目光，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映出他那黑地纯粹的头发和那挺鼻薄唇。
刚刚秦老师介绍的时候，她根本没听，夏霜迟心底嘀咕道:“他叫什么啊。”
少女发起呆来，手上的笔无意识地在纸上缓缓勾勒出这句心里话。
他叫什么啊……
“夏霜迟。” 数学老师严厉的声音像鞭子抽在耳边。
“到。”少女吓地一个激灵，一时有些慌乱地把草稿纸推开，抓起习题册站起。
“说说第一个题，错哪儿了？” 高大的女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
“这…这个规律只适用于前三项，后面就不成立了……” 夏霜迟努力稳住声音。
她抿了抿嘴唇，看向了前面数学老师。
“嗯。”女老师神色不善地点点头，“坐下。下次上课认真听。”
夏霜迟如蒙大赦，她松了一口气，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把自己刚才慌乱而弄乱的桌面简单整理一下。
这时候她才发现，她那张整整齐齐的草稿纸，上面还有一行小字。
他叫什么啊。
在这行小字下面，赫然多了两个陌生的、笔锋冷硬的字：宋远。
夏霜迟脑袋“嗡”地一声，她脸颊骤然有些发烫。她记得自己刚刚好像是把草稿纸不小心推到他的桌子上了!
宋远……，是他的名字么。
……还挺好听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让她脸上更热了。
一个上午在数学、语文、英语、生物的轮番轰炸中混沌地过去，中午放学的铃声如同天籁。
“叮铃铃玲玲——”
夏霜迟前面的男生把校服外套系在腰上，听见铃声那一秒就从座位上弹起来，回头对着夏霜迟笑道:“拜拜小迟!哥先撤了~”
夏霜迟依旧没什么表情，然后那个男孩对着他同桌笑嘻嘻道:“看什么林大小姐，羡慕我有特权先溜啊？”
林翩月怒:“何潇你有病是不是？！”
“诶，你猜。”何潇哈哈大笑着，泥鳅一样跟在生物老师身后溜出了门。
林翩月对着他的背影狠狠翻了个白眼，气鼓鼓地坐了几秒，才回头对夏霜迟说:“小迟，我今天不去食堂了，我妈妈给我送了饭。”
夏霜迟愣了一下，她缓缓道:“哦哦好。”
送饭……
这个词像根细小的刺，在她心口轻轻扎了一下。
在她的记忆里，家里只有无休止的争吵。
别人家那种温情的画面，对她而言，只是故事书里的插画。
室里的人很快走了大半。夏霜迟发现身边的宋远并没有动，而是拿出一个干巴巴的面包，沉默地撕开包装。
她有些局促地攥了攥手指，小声开口：“那个…宋远同学？能麻烦让一下吗？我想出去。”
宋远闻声抬起头，没说话，只是干净利落地站起身，往旁边让开一步。
他站起来，夏霜迟才真切感受到他比她高出很多。
她低着头，几乎是屏着呼吸，快速从他身边擦过。擦肩而过的瞬间，一股极淡的、清冽的味道钻进鼻腔——是青柠。
像是夏天雨后的味道。
“谢谢。”她小声说，快步走出了教室门。
外面，暑气蒸腾，热浪扑面。
食堂人不多，只有几个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空气里弥漫着饭菜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夏霜迟没什么胃口，打包了一份简单的炸鸡饭。路过小卖部时，冰柜里五颜六色的饮料瓶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她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目光在花花绿绿的瓶子上扫过，最终定格在一瓶包装清新的汽水上。
青柠气泡水?
是刚出的新品吗？夏霜迟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玻璃柜门上划过。
“阿姨，要一瓶荔枝的……” 她顿了顿，像是被什么驱使着，又加了一句，“……还有那个青柠气泡水。”
提着一份饭和两瓶冰凉的饮料走回教学楼，夏霜迟才后知后觉地懊恼起来。
为什么要买两瓶？荔枝的明明就够了。
青柠那么酸……
她看着手里那瓶浅绿色的汽水，瓶身凝结的水珠滑落，沾湿了她的指尖，凉凉的。
教室里。
何潇正夸张地讲着笑话，林翩月一边嫌弃一边忍不住笑。
宋远独自坐在窗边的位置，依旧沉默地啃着那个面包，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
夏霜迟磨磨蹭蹭地走过去。
宋远看到她走近，没等她开口，便默不作声地站起身让开通道。她赶紧坐回自己座位，把东西放下。
“小迟！吃的啥好香啊？”
何潇像只嗅觉灵敏的大狗，立刻转过来，鼻子夸张地嗅了嗅，随即目光就黏在了林翩月桌上丰盛的饭盒上。
“哇！大小姐今天伙食开挂啊！可怜可怜小的，赏口汤喝呗？”
“滚！” 林翩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但还是把一盒没开封的果汁推了过去。
“谢主隆恩！大小姐人美心善！” 何潇立刻眉开眼笑，插上吸管美滋滋喝起来。
夏霜迟看着他们斗嘴，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
宋远的面包已经吃完了大半，他吃得很安静，也很……快。
好像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一个面包……够吗？
她心里冒出一个小小的疑问。
夏霜迟的指尖触碰到那瓶冰凉的青柠气泡水，瓶身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指腹。
心跳莫名快了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飞快地把那瓶青柠气泡水推到了宋远桌子的边缘，紧挨着他那个空瘪的面包包装袋。
“请…请你喝。” 她的声音有点发紧，不敢看他的眼睛。
宋远的动作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看向她。
夏霜迟只觉得呼吸一滞，仿佛被那目光定住了。她慌忙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
“不要。”他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没有犹豫。
说完，他便重新低下头，继续对付最后一点面包，仿佛刚才只是拒绝了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夏霜迟僵住了。
脸上像被火燎过一样，瞬间滚烫。
一种巨大的尴尬和窘迫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感觉到前排何潇和林翩月投来的好奇目光。
“……为，为什么?”夏霜迟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委屈。
宋远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终于再次抬眼，目光落在她涨红的脸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随即移开，看向窗外刺眼的阳光。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干巴巴地吐出三个字：
“还不起。”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引用于《秦时月》和《淮上与友人别》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引用于《新添声杨柳枝词二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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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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