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湿气钻进衣领,窗外的冬青树在连绵的细雨中绿得发暗,像凝固的墨玉。
教室里弥漫着书本和雨水混合的微凉气息。
夏霜迟的笔尖悬在草稿纸上,留下一个洇开的墨点。
她刻意忽略着身边的存在——那道熟悉的、带着青柠淡香的气息,以及偶尔投来的、带着探寻的目光。
自从那次办公室风波后,她和宋远之间便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墙。
他偶尔递过来的橡皮,或是试图搭话的低咳,都被她用沉默和刻意转开的侧脸挡了回去。
空气里只剩下翻书页的沙沙声和笔尖划纸的声响,冰冷而疏离。
秦福夹着教案兴冲冲走进教室,眉飞色舞:“同学们!一年一度的文化庙会,下周五开幕!”
话音未落,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耶!终于等到了!”
“不用上课万岁!”何潇怪叫一声,猛地转身拍向林翩月的课桌,嬉皮笑脸,“大小姐,今年主持又是你吧?等着看哥在舞台剧里大杀四方,迷倒众生!就凭这颜值,这演技,妥妥男一号!”
林翩月嫌弃地拍开他的爪子:“就你?演个反派树墩子还差不多!”
哄笑声四起。
夏霜迟安静地看着他们打闹,唇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
她知道,这份喧嚣背后,是对枯燥课业的短暂逃离。文化庙会,于她而言,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舞台。
十一月的凉意已渗入骨髓。
夏霜迟的目光落在林翩月挺直的背影上,想象着她站在聚光灯下,穿着曳地礼服,笑容得体,吐字如珠的样子。
那光芒如此耀眼,足以灼伤躲在阴影里的人。
她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
上台?她甚至不敢在人群里大声说话。
就在这时,一张折叠得有些粗粝的纸条,带着小心翼翼的力道,被推到了她摊开的练习题上。
夏霜迟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她没抬头,只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熟悉的、带着点狂放的字迹:
【你要参加吗?】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微酸。
她是第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
她指尖冰凉,捏起笔,在纸条下方飞快地、近乎潦草地写下:【我就不去了。】
写完,像扔掉烫手山芋般推了回去,眼神仓皇地飘向窗外灰蒙蒙的雨幕,始终不敢看身边人的表情。
纸条很快又被推了回来,下面多了一行字,墨迹似乎更深:【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她习惯了角落的安静?
因为她害怕被注视的目光?
因为那光芒让她自惭形秽?
无数个答案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她只是对着空气,极轻、极快地摇了摇头,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飞虫。
宋远沉默了几秒,最终抽回了纸条,指腹在那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了一下,然后仔细地、近乎珍重地将它叠好,放进了校服外套贴近胸口的口袋里。
夏霜迟用余光捕捉到这个小动作,心尖像被细针刺了一下,迅速垂下眼帘。
午后的雨势陡然转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洇开一片模糊的水光。
夏霜迟刚解完一道复杂的几何题,揉着发酸的手腕抬头,目光被窗外一只在风雨中奋力扑腾、羽毛湿透的麻雀吸引。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
教室门被“砰”地撞开!
秦福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额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手机还贴在耳边,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和慌乱:“快!来几个男生!赶紧去行政楼一楼!林翩月摔伤了!情况不太好!”
夏霜迟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全班哗然。
讲台上还摊着刚刚发下的周测卷,条形码冰冷地贴在右上角。
窗外雨声如瀑。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的骚动。
没人愿意在这关键时刻离开,关乎排名、关乎家长端的分数。
夏霜迟的心揪紧了,刚想站起来,前排的何潇却像离弦的箭一样弹射出去!
“伞!”
夏霜迟下意识地将自己桌边的折叠伞塞过去。
何潇甚至没顾上撑开,一把抓过,身影已消失在教室门口。
夏霜迟只来得及捕捉到他消失在雨帘中那一瞬紧绷的侧脸线条——没有一丝平日的嬉笑,只有全然的焦灼。
那个总是插科打诨的少年,此刻像奔赴战场的战士。
就在这时,又一张纸条,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塞到了夏霜迟的手边:
【你想去帮她吗?】
夏霜迟看着纸条,又看看窗外滂沱的大雨和空荡荡的讲台,一股冲动涌上心头。
她拿起笔,笔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如果我一个人去,能背得动她吗?】
写完后,她几乎屏住了呼吸。
纸条很快被抽走。
她感觉身边的视线落在了她脸上。
片刻后,纸条回来,字迹似乎比之前柔和了些:
【如果你一个人去,我会陪着你。】
心口那点微弱的火苗被这句话猛地拨动了一下,随即又被冰冷的现实浇熄。
陪着她?
像上次那样,用近乎暴力的方式保护她,然后把她推入更深的泥潭吗?
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带着自嘲和未消的怨怼。
她不再看纸条,也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目光死死锁在卷面上,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赎。宋远看着她绷紧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眼中的微光黯淡下去,默默收回了视线。
—
行政楼一楼,冷风裹挟着湿气从大门灌入。
林翩月蜷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浅色的校服裤子上沾着泥污,左脚踝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着,疼得她小脸煞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一个身影冲破雨帘,挟着满身水汽冲了进来。
何潇浑身湿透,头发紧贴着头皮,水滴顺着发梢、下巴不断滚落,在光洁的地面砸开小小的水花。裤脚溅满了泥点,狼狈不堪。
他一眼看到角落里蜷缩的林翩月,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
“林翩月!你……”
责备的话冲到嘴边,却在看到她通红眼眶里强忍的泪水和苍白小脸的瞬间,硬生生哽住了。
他蹲下身,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摔哪儿了?疼得厉害吗?”
他手足无措,想碰她又怕弄疼她,情急之下从湿漉漉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巾,笨拙地递过去,耳根微微发烫,“干…干净的。”
林翩月看着他滴水的头发和写满焦急的脸,鼻子一酸,强忍的泪水终于滑落。
她没有接纸巾,只是紧紧攥在了手心,指尖冰凉。
“别哭……”
何潇的声音干涩,看着她落泪,感觉比那道几何压轴题还让他束手无策。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背对着她蹲下,将宽阔却同样湿透的后背展露在她面前。
“上来!雨太大,我先背你去医务室!秦老师和你妈很快就到!”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林翩月迟疑了一下,冰凉的手臂环上他的脖颈。
何潇稳稳地托起她,另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伞,努力撑开,尽力将伞面倾斜,严严实实地罩住背上的女孩。
冰冷的雨水瞬间砸在他暴露的肩膀和头顶。
雨声喧嚣,隔绝了世界。
林翩月伏在他温热而坚实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奔跑时肌肉的起伏和急促的心跳。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滴落在她环着他脖子的手背上,温热与冰冷交织。
眼泪无声地浸湿了他肩头的布料。
这一次,不是因为疼痛。
一路疾行到医务室,林翩月身上几乎没沾到雨水。
何潇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椅子上,自己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脚下很快积了一小滩水渍。
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那…那个,秦老师和阿姨应该快到了,我…我先回教室了?”
声音带着喘息后的沙哑。
“何潇!”林翩月叫住他。
何潇脚步顿住,有些茫然地回头。
林翩月望着他湿透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低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砸在何潇心上。他愣在原地,直到校医走过来,才猛地回神,胡乱“嗯”了一声,逃也似的冲回了雨中,心跳声震耳欲聋。
—
周测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打断。秦福忙于联系家长,教室里失去了管束,嗡嗡的议论声渐起。
“林翩月摔得重不重啊?”
“她可是铁定的文化庙会节主持人!这下悬了……”
“嗐,说不定机会就轮到别人头上了呢?”
“咱们班还有谁够格啊?”
细碎的交谈像小虫子钻进夏霜迟的耳朵。她强迫自己盯着眼前的代数题,笔尖却迟迟落不下去。
主持……
那个光芒万丈的位置。
她想起小学时一次失败的朗诵,台下哄笑的场景;想起无数次躲在幕后,看着林翩月自信飞扬的样子。
羡慕吗?当然。
甚至有过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阴暗的嫉妒。
但此刻,听闻林翩月可能缺席,她心底悄然升起的,竟是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名为“渴望”的悸动。
万一……万一呢?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旦冒头,便疯狂滋长。
一张纸条再次滑到她手边,带着熟悉的笔迹:【要不,去试试吧。】
去试试吧。
四个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搅乱了平静。
夏霜迟捏着纸条,指尖微微发颤。
她仿佛看到那束光,离自己从未如此之近。那个藏在心底角落、几乎被自卑淹没的声音,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万一……万一她真的可以呢?
文化庙会的消息正式公布,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操场的规划图贴在公告栏:一半是搭着遮阳棚的观众席和流光溢彩的主席台表演区;另一半则是即将被各色小摊占据、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售卖区。
每个班一个摊位,三十元租金点燃了学生们的商业热情。
几天后,初选结果出炉。
秦福念出三个名字时,夏霜迟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夹杂其中。
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去,留下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她真的……入选了?
一张草稿纸被霸道地推到她眼前,上面是宋远力透纸背、近乎张狂的两个大字:
【恭喜】
那笔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仿佛想穿透两人之间的冰层。
夏霜迟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有被认可的微甜,更多的是……难言的慌乱和被强行拉近距离的不适。
她几乎是带着点负气的意味,狠狠地将那张纸撕下来,拍回宋远的桌面。
动作决绝,像是在宣告:我还没原谅你。
宋远看着那张被撕下的纸,眼神暗了暗,默默将它揉成一团,攥在手心。
何潇转过身,难得地收起了嬉皮笑脸,拍了拍夏霜迟的肩膀,声音真诚:“小迟,恭喜!真棒!林翩月知道了肯定也替你高兴!”
夏霜迟却猛地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不安的阴影。
高兴?
她只觉得像是偷了别人的珍宝,内心被一种沉甸甸的愧疚感攫住。
放学时分,叶琳抱着几本书,脚步刻意放重地经过夏霜迟的座位。
她忌惮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宋远,才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的音量,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口吻说:“喂,夏霜迟,主持终选的衣服。我和另外两个的礼服,我统一在学校旁边那家‘绮梦’租好了,到时候我拿回来,省得你们麻烦。”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你们就等着穿吧。”
说完,像怕沾染什么似的,快步走回自己座位。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终选。
前一节的陶艺课让夏霜迟手上沾满了泥浆。她匆匆赶回教室,想抓紧时间去洗手间好好清理一番,以最好的状态去面试。
一进门,她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只见叶琳和另一个入选女生的课桌上,各自平整地摆放着一条精心装好的礼服裙。
一条是闪亮的银灰色,一条是柔和的香槟色。
而她的桌子上——空空如也。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夏霜迟猛地看向叶琳,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叶琳,我的……礼服呢?”
叶琳正对着小镜子整理头发,闻言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浮起一层夸张的、混合着惊讶和懊恼的表情。
“哎呀!”
她拍了下额头,声音拔高了几分,引来周围同学的目光,“你看我这记性!是订了三件没错!但你的那件……”
她拖长了调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恶意的快意,“‘绮梦’的老板娘说,你要的那个款式,最后一件被别的学校临时高价订走了!不过还有别的样式的,我还没来得及问你要不要呢。哎呀,怪我怪我,忙着准备终选,把这事给忘了告诉你了!这可怎么办呀?”
她摊开手,表情无辜又无奈。
“忘……了?”
夏霜迟的声音瞬间卡在喉咙里。
她看着叶琳那张写满虚假歉意的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在倒流,耳边嗡嗡作响。
四周同学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带着好奇、同情,或许还有一丝看戏的意味。
她所有的努力,那些深夜对着镜子反复的练习,那些克服恐惧递出的申请表,那些因为入选而生出的、微弱却真实的希冀……
在这一刻,被叶琳轻飘飘的一句“忘了”,碾得粉碎。
愤怒像岩浆在胸腔里沸腾,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却找不到出口喷发。
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窒息。
巨大的委屈如山崩海啸般袭来,冲垮了所有强装的镇定。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天旋地转。紧握的拳头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被生生撕裂的绝望。
那束刚刚向她投来一丝微光的大门,在眼前轰然关闭。
剩下的,只有冰冷的黑暗和四面八方无声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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