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惨白的灯光下,父亲那张被泪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幅破碎的浮雕,深深烙印在我模糊的视线里。他无声的哭泣,那汹涌的、带着巨大痛苦和后怕的泪水,比任何言语的责骂或安慰都更具冲击力,像重锤狠狠砸在我麻木的心上。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刺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虚弱地眨了眨眼。手腕上厚厚的纱布传来清晰的、带着钝痛的束缚感,像一道无声的警钟,宣告着昨夜那场绝望的坠落。
父亲见我醒来,慌忙用手背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动作笨拙而急促。他俯下身,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的颤抖:“婉凝…婉凝…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疼不疼?医生…医生马上就来!”
他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目光却一秒也不敢离开我,仿佛怕一眨眼,我就会再次消失在那片冰冷的黑暗里。那双红肿的眼睛里,除了残留的惊惧,终于有了一种我期盼了太久、却在此刻显得如此陌生和沉重的情绪——心疼。
医生很快进来检查,询问情况。父亲紧张地站在一旁,双手无意识地搓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当医生确认我暂时脱离危险,需要留院观察和进行心理评估时,父亲连连点头,唯唯诺诺,再没有一丝往日的模糊和疏离。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沉默的尴尬。父亲拉过椅子,坐到床边,低着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双手,久久没有说话。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在回荡。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直视着我,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婉凝…爸爸…对不起。”
简单的几个字,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笨拙地、艰难地继续道:
“爸…以前…太糊涂了。只顾着忙…忙那些没用的…把你…把你妈留给我的宝贝…弄丢了…” 提到生母,他的声音哽住了,眼圈再次泛红,“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我…我不是个好爸爸…”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裹着纱布的手腕,却在半途又颤抖着缩了回去,仿佛怕弄疼我,也仿佛被那刺目的白色灼伤。
“那个家…对你不好。陈芳…她…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痛苦和一丝决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医生说了,你需要静养,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爸想好了。让陈芳和凯凯…搬出去住。凯凯小学旁边,我租个小房子给他们。你…跟爸住。就我们俩。爸…爸学着照顾你。你…你休学。好好养病,养身体。什么时候…你觉得好了,想回去,咱再回去。不想回去…咱转学!离这里远远的!”
让继母和弟弟…搬出去?!
休学?!
就…我们俩?!
我震惊地看着父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真的是那个总是沉默、总是缺席、总是选择忽视的父亲吗?这迟来的、笨拙的守护,像一道过于刺目的强光,瞬间刺破了笼罩我许久的绝望阴霾,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不真实感。
父亲的决定,无疑在家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继母陈芳得知消息后,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冲到病房里指着父亲的鼻子破口大骂!尖利刺耳的咆哮声在安静的病房里炸开:
“林国栋!你疯了?!为了这个扫把星!你要赶我们娘俩走?!她装病!她作死!她活该!凭什么让我们走?!凯凯是你亲儿子!”
“她差点死了!你看不见吗?!”父亲第一次用同样高的声音吼了回去,脖子上青筋暴起,指着病床上脸色惨白的我,声音因为激动和痛苦而撕裂,“她才多大?!她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这个家,容不下她!好!我带着她走!你们走!”
“好!好!林国栋!你有种!”继母气得浑身发抖,脸孔扭曲,“我们走!带着你儿子走!你就守着这个丧门星过吧!我看她能活多久!别后悔!”她歇斯底里地咒骂着,最终在护士的呵斥和父亲铁青的脸色下,摔门而去。
争吵的结果,是继母的妥协(或者说,是父亲在经济和决心上的不容置疑)。几天后,继母带着一脸不忿的林凯,搬进了父亲在弟弟小学附近租的一套小房子里。那个曾经充斥着冰冷、苛责和令人窒息气息的“家”,终于只剩下了我和父亲。
出院后,我正式办理了休学手续。休学在家的日子,时间失去了刻度。窗外南方的天空,时而灰蒙阴郁,时而暴雨如注,时而烈日灼灼。那个曾经充斥着继母刻薄、弟弟吵闹和父亲漠然的“家”,突然变得空旷而死寂,只剩下我和父亲之间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笨拙。”
新的“家”,安静了许多。没有了继母的呵斥和弟弟的吵闹,只有父亲笨拙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电视音量。我像一株被风雨摧残得奄奄一息的植物,被移栽到了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修复。
身体依旧虚弱不堪。失眠和头痛并未立刻消失,但少了学校环境的巨大压力,发作的频率和强度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减轻。药物开始缓慢地发挥作用,那些汹涌的、随时可能将人淹没的绝望潮汐,似乎退去了一些,虽然阴郁的底色仍在,但至少不再时时刻刻想着沉没。
父亲笨手笨脚地学着做饭,厨房里时常传出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他懊恼的叹息。他做的菜要么寡淡无味,要么咸得发苦。但他会默默地把我觉得难以下咽的饭菜端走,再给我热一碗寡淡的白粥,或者煮两个溏心蛋。他不再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说话也刻意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
“今天……感觉好点没?头还疼吗?”他会在早晨,端着一杯温水和医生开的药片进来,声音放得极轻。
我点点头,或者摇摇头。沉默是我唯一的回应。胸腔里那团名为“湿棉花”的滞涩感依旧沉重,但至少,那无处不在的冰冷恶意消失了,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麻木。身体虚弱得厉害。下床走几步路,都会感到眩晕和气喘。曾经能轻易在琴键上跳跃飞舞的手指,如今也变得绵软无力。
那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在房间里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鬼使神差地,我走到那架小小的、蒙了一层薄灰的电子琴前。掀开琴盖,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键。
我试着弹奏一首曾经信手拈来的简单旋律——《致爱丽丝》的开头。然而,仅仅几个音符之后,手指就变得酸软无力,节奏完全混乱,手腕上的纱布也传来隐隐的牵拉痛。曾经流淌自如的音乐,此刻变得磕磕绊绊,像断了线的珠子。额头已渗出细密的虚汗,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手指像生了锈的齿轮,僵硬、迟缓、不听使唤。节奏混乱不堪,音符断断续续,如同垂死的喘息。一段不到十小节的简单旋律,弹得磕磕绊绊,中间数次停顿。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肺部的呼吸因为专注和用力而变得急促浅短,带着恼人的哨音。
一曲终了,不成调。手指无力地垂落在琴键上,微微颤抖。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更深的、被剥夺了最后慰藉的冰冷,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冲动。我呆呆地看着那排沉默的黑白琴键,阳光落在上面,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身体里那点残存的、对音乐的渴望和本能,似乎也随着这具破败的躯壳一起,被消耗殆尽了。
时间在休养的宁静(或者说死寂)中缓慢流逝。鹭岛进入了闷热的夏季,空气里海风的咸腥味更加浓重。日历翻到了暑假的日子。往常这个时候,校园里该是喧嚣散尽后的空旷。而今年,对我来说,每一天都像是凝固的。
一天傍晚,门铃突然响起。
父亲去开门。我蜷在客厅沙发里,抱着一本许久没翻动的科普画册,眼神空洞。
“请问…林婉凝是住这里吗?” 一个熟悉得让我心脏骤停的、清脆又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猛地抬起头!
门口站着的,赫然是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担忧和急切笑容的王雅雅!她身后,是那个像铁塔一样、挠着头、憨厚笑容里也掩不住紧张的张明远!还有几个陌生的、但眼神清澈明亮、带着好奇和敬意的少年男女!
“雅雅?!老张?!” 我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太久没大声说话而有些变调!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
“婉凝!”雅雅看到我,眼睛瞬间就红了,她不顾一切地冲进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我!那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活力的温暖气息瞬间将我包围!
巨大的冲击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麻木和强装的平静!被雅雅紧紧抱住的瞬间,那层厚厚的、名为“麻木”的硬壳,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暖意狠狠撞碎!
“雅雅……老张……你们……” 喉咙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不是悲伤的泪,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孤独、思念和此刻被巨大温暖包裹的释然,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身体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死死回抱住雅雅,把脸深深埋进她带着熟悉气息的肩头,像个走失了太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嚎啕大哭!
“呜……哇……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我们来了……没事了……”雅雅的声音也哽咽了,她一遍遍地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张大哥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笨拙地递过来纸巾。
父亲看着门口这抱头痛哭的一幕,看着女儿那崩溃却又仿佛终于活过来的哭泣,那张饱经风霜、写满愧疚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眼眶也猛地红了。他默默地转过身,抬起粗糙的手背,用力地抹了一把眼睛。
狭小的客厅里,充满了重逢的哭泣、笨拙的安慰和无声的泪水。窗外,南方的夏日阳光正炽烈地照耀着,蝉鸣声嘹亮。房间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似乎也被这汹涌的、滚烫的泪水,和来自远方星火的、带着救赎意味的暖流,一点点冲刷、稀释。胸腔里那团沉甸甸的、名为“湿棉花”的滞涩,仿佛也被这重逢的星火,灼烧出了一个细微的、透进光亮的孔洞。
“雅雅……张大哥……” 初见的宣泄后,我努力平复情绪,但破碎的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细微的哮鸣,重新问到:“……你们……怎么来了?”
“废话!”张大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旧板凳上,拿起一包薯片撕开,塞了一片进自己嘴里,嚼得咔咔响,试图用刻意的粗粝驱散病房般的凝重气氛,“放暑假了!不来看看你,我们能放心吗?社团那帮家伙,差点没把我们烦死!天天问你怎么样了!”他又撇了我一眼,“怎么感觉你这两年都不带长个的,瞅瞅你瘦的……”
“就是!大家可想你了!”雅雅忍不住插嘴,指着身后几个同学,“这几位,都是被星火帮助过,后来加入我们的新成员!听说要来看你,都抢着报名!这位是新初一的小程,这位是王雪,这位是小叶…”
被点名的同学都有些腼腆,但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我,充满了感激和崇拜。
“婉凝同学好!”小程鼓起勇气说,“谢谢…谢谢你创立的星火社!上次要不是…要不是社团,我…”
“同学,你好好养病!星火社现在可好了!”王雪也小声补充道,带着真挚的关切。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讲述着星火社的近况,讲述着社团如何渡过危机后更加团结,讲述着他们帮助了哪些新同学,如何巧妙地化解矛盾…看着他们充满朝气和希望的脸庞,感受着这份跨越千里而来的、沉甸甸的情谊,久违的暖流,如同解冻的春水,缓缓流淌过我被冰封太久的心田。
父亲默默地端来了水和切好的水果,看着我被朋友们包围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带着一丝欣慰和复杂的笑容。
小小的客厅里,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欢声笑语。雅雅绘声绘色地讲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老张比划着说他们如何智斗那些报复者,新成员们则好奇地问着鹭岛的海边是什么样子。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露出浅浅的微笑。手腕上的纱布依旧存在感鲜明,身体的虚弱感也并未消失。但此刻,在这份温暖而真实的包围中,那份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冰冷,似乎被暂时驱散了。
雅雅悄悄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上面画着一个熟悉的火焰标记——星火社的标志。
“给,大家给你的信。还有…安安给你的密码信,后面那部分…我们研究了好久,还是看不懂。不过,我们都相信,等你好了,一定能解开!”雅雅的声音很轻,带着鼓励。
我接过信封,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分量。里面有远方伙伴的牵挂,有星火燃烧的温度,还有安安留下的、未解的谜题。
休止符已经落下,生命并未终结。在这片休养的寂静里,我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充满希望的微弱和声。或许,康复之路依旧漫长而艰难,但至少此刻,我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在黑暗中跋涉。那点点星火,从未真正熄灭,它们穿透了千山万水,终于在这座潮湿的海边小城里,为我点亮了一盏微弱的、却足以指引前路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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