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像一场在浓雾中进行的跋涉。那些曾经清晰的知识点,此刻在脑海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沼泽。试卷上的字迹仿佛在蠕动、变形。数学公式的推导链条在某个环节毫无预兆地断裂;英语阅读的句子长得像纠缠的藤蔓,拆解不出任何意义;连最拿手的地理和生物,那些熟悉的图例和概念也变得陌生而遥远。头痛如同沉重的铁箍,死死勒住太阳穴,每一次试图集中精神,都换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眩晕。手中的笔重若千钧,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歪歪扭扭,透着虚浮的无力感。
当成绩单发下来时,那刺眼的分数和断崖式下跌的排名(跌出了年段前两百),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指尖冰凉,周围的议论声和目光(有惊讶,有同情,更多的是幸灾乐祸)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生物课上,孙老师拿着成绩单,目光扫过我,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一丝“果然如此”的厌烦。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讲评试卷前,轻描淡写地宣布:“鉴于林婉凝同学近期身体状况和学习状态,不再适合担任课代表工作。以后收发作业和纪律维持,就由张伟和赵敏两位同学全权负责。林婉凝,你专心养好身体,把学习搞上去才是正经。”
轻飘飘的几句话,像最后的几颗钉子,将“课代表”这个早已名存实亡、却是我在学校里最后一点微弱存在感的身份,彻底钉进了棺材。教室里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我能感觉到陈浩那帮人投来的、如同毒蛇般阴冷而兴奋的目光。
下课铃如同解脱的号角。同学们蜂拥而出。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动作僵硬地收拾着书包。刚走到教室门口,就被陈浩和他那几个死党堵住了去路。
“哟~这不是我们‘够不到架子’的林大课代表嘛?”陈浩双手插兜,晃着身体,脸上挂着极其恶劣、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声音拖得长长的,“怎么?架子够不着,成绩也够不着了?听说考得一塌糊涂啊!”
“就是!孙老师英明!早该换人了!”旁边一个狗腿立刻帮腔,嬉皮笑脸,“占着茅坑不拉屎!”
“还装病?装可怜?我看就是笨!就是懒!”另一个刻薄地补充。
“庆祝我们‘打倒婉凝’行动圆满成功!”陈浩夸张地张开双臂,像在拥抱胜利,“以后班上可清净了!”
他们肆无忌惮的嘲笑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入早已麻木的神经。然而,预想中的愤怒、委屈、羞耻…这些情绪并没有如潮水般涌来。
相反,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攫住了我。
世界…突然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们的声音忽远忽近,扭曲变形,像坏掉的收音机发出的杂音。他们的脸在我眼前晃动,五官模糊,表情扭曲,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我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苍白、纤细,指甲因为营养不良而失去了光泽。它就在那里,可我感觉不到它的温度,感觉不到它与我神经的连接。我试图动一下手指,动作却异常缓慢而迟钝,仿佛在操控一具生锈的木偶。
周围的喧嚣、走廊里跑动的人影、窗外刺眼的阳光…一切都变得遥远而失真。我像一个被剥离出来的、悬浮在半空的幽灵,冷眼旁观着“林婉凝”这个躯壳被陈浩一伙人围在中间肆意嘲弄。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空白。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干了,所有的感知都被切断了。
像灵魂离开了身体,漂浮在冰冷的虚空里。
刺耳的笑声像钝器,一下下撞击着耳膜。但奇怪的是,那些充满侮辱的字眼,那些恶毒的眼神,此刻却像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厚重的隔音棉,失去了穿透力。我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看着陈浩那张因为得意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那几个跟班谄媚的嘴脸。他们的声音忽远忽近,面目模糊不清。内心一片死寂的荒原,没有愤怒的火焰,没有屈辱的刺痛,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惫,像沉入万米海底的巨石,隔绝了所有来自水面的喧嚣。
陈浩似乎被我这彻底的、毫无反应的漠然激怒了。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狰狞。他猛地凑近一步,带着汗味和烟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试图用压迫感逼我屈服或崩溃。
“哑巴了?嗯?”他压低声音,带着**裸的威胁,“上次在不是很能喊吗?现在装什么死?告诉你,跟我作对,这就是下场!以后给我夹着尾巴……”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我只是微微侧过身,像绕过一块挡路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沉默地、毫无情绪波动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没有看他一眼,没有停留一秒。仿佛他和他那些恶毒的言语,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一片早已枯死的荒漠。
他们愣在原地,脸上得意的表情瞬间凝固,继而转为一种错愕和被彻底无视的、更加恼羞成怒的酱紫色。身后的哄笑声和叫骂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回家的路变得异常漫长。熟悉的街道、嘈杂的车流、路人的面孔…都像是舞台上的布景,虚假而遥远。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身体轻飘飘的,随时可能被风吹走。书包沉甸甸地坠在肩上,却感觉不到它的重量。
推开家门。继母冰冷的眼神扫过来:“这么晚?磨蹭什么!厨房碗洗了!地拖了!”
父亲坐在沙发上,目光从电视上短暂移开,瞥了我一眼,又漠然地转了回去,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弟弟林凯在房间里大声嚷嚷着打游戏的噪音。
这些声音,这些画面,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毛玻璃。我沉默地放下书包,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走进厨房。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油腻的碗碟,水声哗哗。我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洗刷,冲洗,摆放…大脑一片空白。
家务终于做完。回到那间狭小冰冷的次卧。关上门,隔绝掉客厅的电视声和弟弟的叫嚷。房间里一片死寂。
突然!
如同大坝决堤!
刚才那死寂的空白,瞬间被汹涌而至的、冰冷刺骨的黑色潮水彻底淹没!
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绝望!
深入骨髓、被世界遗弃的孤独!
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要将每一寸骨骼都碾碎的疲惫!
无处诉说、不被理解、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巨大委屈!
还有…那被诊断为“抑郁症”却被斥为“矫情”的冰冷标签!那被剥夺的课代表身份!那断崖下跌的成绩!陈浩恶毒的笑脸!孙老师冷漠的眼神!同学疏离的背影!继母刻薄的呵斥!父亲漠然的无视!远方星火的胜利也无法温暖的彻骨冰寒…
所有的情绪,所有被强行压抑、被解离状态短暂冻结的负面洪流,在这一刻,以毁天灭地之势轰然爆发!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我的喉咙,拖拽着我向无底的深渊沉沦!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狼狈地糊了一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哨音和撕裂般的痛楚,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窒息!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撑不下去了…
为什么活着这么痛苦?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这样对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安安…安安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被按在污水里…被全世界抛弃…看不到一丝光亮…
所以…她是不是选择了离开…
“理解…我终于…理解你了…安安…” 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无尽的悲凉和一种诡异的…解脱感。
是啊…离开…
是不是…离开了…这一切痛苦就结束了?
是不是…就不用再忍受这无尽的冰冷、孤独、指责和病痛了?
是不是…就能获得永恒的平静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混乱而痛苦的脑海!
理解。迟来的、冰冷的、感同身受的理解,像毒液般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原来……不是懦弱。
原来……是这铺天盖地的绝望,沉重得让人再也无法承受一丝一毫的重量。
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哭泣已经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呜咽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和沉重的喘息。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书桌角落——那里,有一片之前弟弟弄坏玩具留下的、边缘锋利的薄塑料碎片。
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走到书桌前,捡起了那片冰冷的塑料碎片。边缘很薄,不算特别锋利,但足够了。
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关上门,反锁。冰冷刺骨的白瓷砖墙壁,映出我苍白、浮肿、布满泪痕的、如同鬼魅般的脸。镜子里的那双眼睛,空洞、死寂,盛满了无边的绝望和疲惫,看不到一丝属于“林婉凝”的光彩。
就是它了。
结束吧。
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走向终点的平静。我抬起左手,右手捏着那片薄薄的塑料碎片,对准了左手腕内侧那几道淡蓝色的、脆弱的血管。
冰凉的触感贴在皮肤上。
然后,用力地、狠狠地划了下去!
没有预想中剧烈的疼痛。只有一种迟钝的、皮肤被割开的撕裂感。一道细细的、歪歪扭扭的红线迅速浮现,紧接着,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如同挣脱束缚的溪流,缓慢地、执着地涌了出来,顺着苍白的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白色瓷砖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刺目而妖异的暗红色小花。
静脉血…
是我的血…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意识开始模糊,像断电的屏幕,一点点暗下去。身体的力量迅速流失,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视野里,那蜿蜒的红色和冰冷的白色瓷砖,构成一幅扭曲而诡异的画面。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窗外隐约的海浪声。
解脱…就要来了…
终于…可以…休息了…
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温柔而坚定地包裹上来,淹没了最后一点感知。
……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像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拽回。
首先感受到的,是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然后是…手背上冰凉的刺痛(输液?)。
还有…一种沉闷的、带着束缚感的…手腕上的厚重包扎。
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惨白的天花板和床边悬挂的输液瓶。
医院…又回来了…
目光艰难地移向床边。
一个身影佝偻着坐在那里,头深深埋着,肩膀微微耸动。是父亲。
他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
那张总是带着疲惫和疏离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前所未有的憔悴和惊惶。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布满了血丝,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他看着我睁开眼,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颤抖着伸出手,那只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力道,轻轻地、颤抖地覆盖在我没有输液的那只手腕上——那里,厚厚的纱布缠绕着,遮盖了所有试图结束的痕迹。
他的手掌宽厚、粗糙、温暖得近乎滚烫。那温度透过纱布,清晰地传递到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种陌生而强烈的触感。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哽咽声。
“婉……婉凝……” 他终于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从未有过的、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关切,“你……你醒了?疼……疼不疼?”
那只覆盖在我手腕上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仿佛在确认我的存在,又仿佛在害怕稍一用力,这失而复得的脆弱生命就会再次碎裂。
手腕上纱布覆盖下的伤口传来隐隐的、迟钝的痛感。氧气面罩下,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灼痛和嘶鸣。身体依旧沉重,头痛依旧如影随形。但父亲那双通红的、盛满泪水与后怕的眼睛,那只覆盖在伤口上、笨拙却滚烫颤抖的手,像一道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光,刺破了沉溺意识的无边黑暗,将一丝冰冷的、带着血腥和消毒水味的现实,重新拉回眼前。
我还活着。
而他,好像……第一次真正“看见”了我。
希望大家都能遇到属于自己的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3-5:最暗的夜 不见星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