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的梧桐树荫在九月的骄阳下铺开浓密的绿毯,蝉鸣依旧喧嚣,空气里却多了一种名为“初三”的、无形的硝烟味。油墨味更浓了,试卷雪片般落下,教室后墙鲜红的倒计时牌像一个沉默的哨兵,时刻提醒着逼近的战场。生物和地理的荣光已成过往,课表被语数英物化彻底占据,空气里浮动着公式、语法和元素周期表的紧张颗粒。
然而,于我而言,这间曾充满寒意的教室,此刻却像被南国暖阳烘烤过。曾经那些或疏离、或探究、或恶意的目光,早已被一种近乎温煦的友善取代。课间,晓慧会拿着绞尽脑汁也解不出的物理电路图,熟稔地挤到我桌边,下巴搁在我摊开的化学练习册上,拖长了调子哀嚎:“婉凝——救命!电流表到底串还是并啊?” 李明则会在体育课自由活动时,抱着篮球满头大汗地冲过来,毫不见外地抢过我手里的保温杯灌上一大口(被我嫌弃地拍开),然后大喇喇地问:“喂,北妹,昨天老郑讲的二次函数最值,你笔记借我抄抄呗?” 几个曾经不太说话的女生,也会在午休时凑过来,分享一包新买的零食,叽叽喳喳地讨论新出的偶像剧,偶尔还会好奇地问我:“婉凝,你皮肤怎么这么白?用的什么呀?” 我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团宠”,一个成绩不错、性格沉静、带着点神秘过往(小中考的辉煌和那次“泼酸反击”的传说早已在年级流传开)、但意外好相处的存在。走在走廊上,会有不认识的同学笑着点头打招呼;去办公室送作业,老师们也会温和地问一句“最近身体还好吧?”。
这种被善意包围的感觉,像一件温暖而舒适的旧毛衣,包裹着曾被寒冷刺伤的躯体。我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和,脸上常常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浅的笑意。口罩依旧戴着,但更多是出于习惯和对花粉的警惕,而非刻意的隔绝。胸腔里的滞涩感如同退潮的海水,只在剧烈运动或换季时才会带来轻微的提醒。
然而,这片晴空之下,并非全无阴翳。
班长吴涛坐在教室前排靠门的位置,他是那种成绩稳定在年级前三十、做事一板一眼、颇得老师信任的男生。此刻,他正侧着身子,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落在我被围拢的座位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却有些复杂——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混杂着被边缘化的不悦和……隐隐的嫉妒。
尤其当秦老师又一次在全班面前表扬我某道数学题的解法“思路清晰、别出心裁”,引来同学们自发的掌声时;或者当班级元旦晚会筹备,大家七嘴八舌讨论节目,最终好几个提议都指向“让婉凝唱首歌吧”,而老师也笑着点头时——吴涛站在讲台边,手里捏着粉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嘴角努力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弧度,眼神却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飞快地从我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抢了风头的憋闷和失落。
他依旧履行着班长的职责,声音洪亮地组织早读,一丝不苟地记录考勤。但那些曾围绕在他身边的、以他马首是瞻的几个男生,现在也常常挤在我的座位旁问题目。我能感觉到,我和他之间,隔着一种无形的、名为“竞争”或“落差”的空气墙。他不再主动与我交流,分配任务时语气也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有次班级需要派代表去参加年级的“学习经验交流会”,郑老师刚提了我的名字,吴涛立刻接口:“老师,林同学身体不太好,这种活动时间挺长的,要不换个人?” 语气却不是关切的,眼神里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最终,秦老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另一个同学。
我对此并无太多波澜。经历过更深的寒冰,这点微妙的冷意,如同海风里偶尔夹杂的一丝凉气,不足挂齿。只是心底某个角落,会为这无法消弭的距离,轻轻叹一口气。
夜晚。家里的空气凉爽了许多。父亲新买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柔和的光。我戴着耳机,屏幕上是雅雅和张大哥熟悉的脸庞。雅雅似乎清瘦了些,眼睛下带着淡淡的疲惫。张大哥倒是依旧壮实,只是那头桀骜不驯的短发似乎被强行镇压过,显得规矩了不少。
“婉凝!你可算上线了!再不来我就要被新来的‘阎王爷’给憋死了!”张大哥现在已经很少这么夸张的咋咋呼呼,他的大嗓门即使隔着耳机也震得耳朵嗡嗡响。
“小声点,老张!”雅雅无奈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转向屏幕,脸上带着苦笑,“婉凝,你是不知道,我们初三新换的年级主任,姓马,外号‘马王爷’,那真是……一言难尽。”
“何止一言难尽!简直是灭绝师太转世!”张大哥默默低着头吐槽,“早上迟到一分钟操场跑十圈、课间在走廊说句话就扣班级量化分、他的科作业字迹潦草直接让你重写一遍、晚自习趴桌子上睡个觉也要被拎起来上后头站着……”
雅雅叹了口气,补充道:“最头疼的是社团。之前星火社的活动室被征用成了‘马王爷’的临时办公室,所有社团活动一律暂停,说是‘初三了,一切为升学让路’。我们想申请个放学后的小组学习会,都被他以‘容易聚众喧哗、影响他人’为由驳回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压抑的愤怒,“感觉喘口气都困难,啊啊啊我的天!这哪是上学,这是蹲监狱啊!”
屏幕那头,是截然不同的压抑风暴。我能想象雅雅和张大哥在那位“马王爷”的高压政策下寸步难行的憋闷。星火社的处境,比我在这里曾经面临的孤立更复杂,是一种制度性的、冰冷的压制。
“那……你们怎么办?”我有些担忧地问。
“还能咋办?地下活动呗!”雅雅压低声音,“线上加密群组开会,新的活动地点改到了校外的奶茶店。打游击战嘛,‘马王爷’再厉害,手也伸不到校外去!”
老张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倔强的光芒:“星火不能散。安安的嘱托,还有那么多需要帮助的同学,我们不能因为一个‘马王爷’就放弃。就只是比以前更累,更小心而已。”
雅雅又挤到摄像头里,她看着我,眼神带着关切,“你在那边还好吗?初三压力大不大?”
“我还好。”我笑了笑,避开了班长吴涛那点微妙情绪不提,将话题引向轻松,“班里同学挺照顾我的。就是作业确实多,感觉每天都在跟时间赛跑。” 我拿起桌上一颗梓琳给的青提晃了晃,“看,还有水果投喂。”
“哇哦…你真幸福…”张大哥垮下脸,“我们这边只有‘马王爷’的死亡凝视投喂……”
屏幕暗下去,房间里恢复了安静。窗外是鹭岛璀璨的万家灯火。我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颗青提。胸腔里那团曾经沉甸甸的“湿棉花”,早已被日常的暖意蒸腾得轻盈。然而,心底却为千里之外在“马王爷”高压下艰难维系星火的伙伴们,悄然笼上一层淡淡的忧虑。
初三的暖阳与远方的风暴,同时在这个南方的夜晚交织。桌角的青提散发着清甜的香气,耳机里似乎还残留着发小们夸张的抱怨。成长的路途,总是一半晴空,一半风雨。我合上电脑,摊开桌上厚厚的数学习题集。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成了回应这复杂世界最笃定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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