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教室像一枚沉重的印章,盖在教学楼顶层——五楼。每天四次往返,一千多级台阶,成了横亘在眼前的、沉默而残酷的山峦。
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没完全驱散夜的凉意,我已经站在了教学楼下。仰头望着那高耸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楼梯,胸腔里那团沉甸甸的“湿棉花”似乎被无形的恐惧提前攥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感。指尖冰凉,攥着书包带子。
深吸一口气,踏上了第一级台阶。起初尚能维持平稳,三步并作两步。但刚爬到二楼转角,肺叶深处那熟悉的、湿冷的滞涩感便骤然加剧,像被无形的海绵吸走了空气。喉咙深处泛起腥甜的痒意,每一次吸气都变成了一场艰难痛苦的拉锯战,带着细微却清晰的哨音。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沉重得像灌了铅。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校服衬衫迅速被濡湿一片。
三楼。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炸响,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开始出现晃动的黑点。不得不停下来,一只手死死抓住冰凉的金属栏杆,弓着背,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可怕的空乏感,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几个脚步轻快的同学从我身边跑过,带起一阵风,夹杂着几声模糊的议论。
“又喘上了?她没事吧…”
“真麻烦……”
“走快点啊,堵路了!”
那些声音像细针,扎在狼狈的神经上。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剧烈的呛咳和翻涌的屈辱感。等这阵可怕的窒息感稍稍退潮,才扶着栏杆,一步一挪,几乎是拖着灌铅的双腿,艰难地“蹭”完了最后两层楼。踏进教室门的那一刻,早读的铃声刚好刺耳地响起。我瘫软在座位上,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浸透了鬓角,伏在课桌上,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肺叶在徒劳地、痛苦地翕张。同桌梓琳担忧地递过水杯,我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颤抖着摸出喷雾,吸了好几口,那冰凉的药雾才勉强压制住肺部的痉挛。
午休和下午放学,同样的酷刑再次上演。每一次攀爬,都像在透支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身体深处传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肺部的灼痛,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日夜缠绕。
我终于在秦老师批改作业的间隙,拖着依旧沉重的脚步,走进了教师办公室。空调的冷风带着粉笔灰的味道。我站在秦老师办公桌前,声音因为虚弱和紧张而有些发颤:
“秦老师……我……我想申请……使用教师电梯。” 我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清晰,“开学一周了,我每天爬五楼……身体实在……撑不住。”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病历复印件,指尖冰凉地递过去。
秦老师放下红笔,接过病历仔细看了看,镜片后的眼睛充满了理解和关切:“婉凝啊,你的情况老师知道。确实有点勉强。” 他叹了口气,眉头微蹙,“但是……学校有规定,教师电梯主要是为了方便搬运教学器材和给年纪大、腿脚不便的老师使用的。学生申请使用……需要特批,程序很麻烦,恐怕……”
就在这时,班长吴涛正好抱着一摞刚收齐的英语作业本走进办公室。他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目不斜视地走到英语老师的办公桌前放下作业。
“这样吧,”秦老师沉吟片刻,将病历递还给我,“我先跟年级组和总务处反映一下你的特殊情况,尽量争取。但你要有心理准备,可能性不大。这段时间,上下楼尽量慢点,别硬撑,实在不舒服立刻去医务室,或者让同学帮忙叫老师,知道吗?”
我点点头,喉咙干涩得发疼:“谢谢秦老师。” 攥着那份薄薄的病历,指尖的冰凉似乎蔓延到了心底。走出办公室,正好看到吴涛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背对着我,似乎在看着楼下。阳光勾勒出他挺直的、带着点僵硬的背影。
第二天清晨,我在几个同学或好奇或了然的目光中,走向那扇位于教学楼西侧僻静角落、平时只对教师开放的银色电梯门,用秦老师给的临时门禁卡“嘀”的一声刷开。
从那天起,吴涛的态度发生了微妙却清晰的变化。
课间,当我被同学围着讲题时,他会拿着班级日志板,一脸“公事公办”地挤过来:“让让,让让,记录课堂纪律情况。” 语气生硬,带着刻意营造的距离感。
分发练习卷时,轮到我这排,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轻轻放在桌角,而是手腕一抖,试卷“啪”地一声滑落在我摊开的书本上,甚至盖住了我正在写的作业。
最明显的是在班干部的小会议上。当讨论班级文化墙布置方案时,我提出可以用一些科技元素结合同学们的手绘作品。还没等我说完具体想法,吴涛就立刻打断,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个想法太花哨,不符合初三的紧张氛围,而且实施起来耗时耗力,影响学习。还是按传统,贴点励志标语和优秀作业展示更实际。” 他环视其他几个班委,目光带着征询,却独独跳过了我。其他班委在他目光的注视下,纷纷点头附和。
我坐在角落,看着吴涛主导着会议,听着他那些四平八稳却毫无生气的提议,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笔记本的边缘。胸腔里那团沉甸甸的“湿棉花”似乎被这无声的排斥和刻意的冷落挤压着,带来一阵细微的憋闷。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我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一点冷眼就缩进壳里的林婉凝了。他那些小动作,像投向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太大的波澜。
深夜。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着我略显疲惫的脸。耳机里传来滋啦的电流声,随即是雅雅、张大哥和另外六个星火常委会成员熟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躁和压抑的愤怒。
“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第二副社长小刘,代号“天鹰”崩溃的抱怨,“那食堂新换的承包商是喂猪的吗?!米饭夹生!青菜黄得像咸菜!肉?那玩意儿也能叫肉?一股子怪味!我怀疑是淋巴肉!”
“今天中午的土豆炖鸡,”13~16班负责人兼后勤部长小许,代号“扬琴”的声音响起,带着强忍的恶心,“鸡块上全是毛囊……我看着就吐了!根本没法吃!”
“价格还涨了!”公共档案员小曹,代号“霍夫曼”的男生声音低沉而愤怒,“一份破盒饭要十五!以前才十块!量还少了!”
雅雅的声音带着沉沉的疲惫,像绷紧的弦:“投诉信箱塞满了,石沉大海。去找后勤主任,人家眼皮都不抬,说‘食材都是正规渠道,你们学生就是挑食’。去找‘马王爷’?呵,他只会说‘吃饭都嫌这嫌那,学习怎么不见这么上心?’”
线上会议的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铅。大家七嘴八舌地控诉着食堂的劣质饭菜和校方的敷衍,愤怒在加密的频道里无声地燃烧。
“能不能……组织一次罢餐?”小刘试探着问。
“不行!”雅雅立刻否定,声音斩钉截铁,“‘马王爷’正愁找不到借口收拾社团。罢餐就是聚众闹事,正中他下怀!到时候社团活动室不仅保不住,我们几个核心肯定首当其冲被处分!”
“偷偷拍下证据,发网上曝光?”5~8班负责人兼技术部长小张,代号“镰刀”提议。
“风险太大。”信息部长小伟,代号“芯片”的成员冷静分析,“来源很难完全匿名,一旦被学校查到IP或者拍摄者,后果不堪设想。而且舆论发酵需要时间,远水解不了近渴。”
讨论陷入了僵局。愤怒像困在笼中的野兽,徒劳地冲撞着冰冷的铁栏。面对一个掌握着规则解释权、且态度强硬的校方管理层,一群初中生能做的,实在有限。再缜密的计划,在绝对的权力壁垒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
“或许……只能先忍忍?”雅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现阶段,收集更具体、更无可辩驳的证据——比如清晰的变质食物照片、同批次食材的采购单据(如果能想办法弄到的话)、以及同学们因为饮食问题就医的记录。然后,绕过学校后勤,直接向教育局的食品安全监管部门投诉。这是最正规,也相对安全的渠道了。虽然……过程会很慢。”
耳机里一片沉寂。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小刘不甘心地嘟囔着:“难道就只能干看着大家天天吃猪食?”
“不然呢?”雅雅的声音疲惫而沉重,“一级战备,按预案执行,我们要首先保全组织。”
会议在一种沉重而憋屈的氛围中结束。屏幕暗下去。房间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窗外城市遥远的喧嚣。我摘下耳机,指尖冰凉。远方的伙伴们正在打一场更艰难、更令人窒息的战役——一场关乎最基本生存需求却束手束脚的战役。而我,连隔着屏幕递一杯水都做不到。只能看着他们在那位“马王爷”和黑心承包商构筑的冰冷壁垒前,一次次徒劳地冲锋,一次次带着更深的疲惫退却。
桌角的哮喘喷雾外壳在屏幕余光下泛着冷硬的蓝光。我拿起来,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胸腔里那团沉甸甸的“湿棉花”似乎又沉重了几分,吸饱了阶梯攀爬后的疲惫、班长刻意刁难的冰冷、以及为远方战友揪心却无能为力的深深无力感。南方九月的夜风带着微凉,吹拂着未关严的窗缝,发出呜呜的低鸣,像一首为两处战场共同吟唱的、无声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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