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月无意识摩挲着耳边助听器的小动作,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猛地插进夏竹韵记忆的锁孔,用力一拧——时间轰然倒流。
上一秒,她还是那个被客气疏离的“夏老师”三个字钉在原地、连呼吸都窒住的合作者;下一秒,鼻腔里却充斥了高中教室特有的、混着粉笔灰和阳光味道的空气,那气息如此鲜明,几乎带着青春心跳的鼓噪,炽热,鲜活。
那时,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夏老师”。
而是一段流畅到近乎诗意的手语,在他静默的世界里,为她独自上演的无声电影。
高二的那个黄昏,天际被晚霞晕染成一片暖融的橘粉,在学校后街那面爬满枯萎爬山虎的旧墙下,夏竹韵第一次真正“看见”白朗月。
他蹲在墙根,对着一只玳瑁色的流浪猫,指尖在静谧的空气中优雅而专注地翻飞。夕阳的余晖将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那不是随便的比划,而是在讲述一个简短却生动的故事,指尖精准地勾勒出「蝴蝶」、「追逐」、「躺在阳光下打滚」的意象。猫咪当然看不懂这复杂的语言,但它似乎被那安静的、充满善意的气场完全安抚,惬意地眯着眼,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尾巴尖儿慵懒地一摇一晃。
夏竹韵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像是怕惊扰了这幅静谧的画面。她看懂了。作为一个在手语环境里长大,视其为第二母语的人,她瞬间被那精准而富有想象力的表达击中了,那不是一个初学者的练习,而是发自内心的、与生俱来般的沟通欲,是他沉默外壳下不经意流露出的、柔软的内里。
就在这时,白朗月抬起头,毫无预兆地撞上了她的视线。
他眼底那片柔软的、专注于另一个生命的星轨骤然熄灭,迅速封冻成戒备而疏离的冰湖。方才那份松弛与温柔瞬间被抽离,他猛地站起身,周身在瞬间竖起了无形的、拒绝一切的墙。
通常,夏竹韵会尊重这种无声的驱逐,安静地走开,不打扰他的世界。
但这一次,她没有。他刚才那一刻的柔软像羽毛轻轻搔过她的心尖,留下一种挥之不去的痒。
他刚才那个关于蝴蝶与阳光的故事,还在她脑海里轻盈地飞舞,与她认知中那个“阴冷孤僻”的白朗月形成了巨大的、迷人的反差。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上前一步,没有开口,双手抬起,指尖在夕阳的金晖中划过一道清晰而优美的弧线,那是标准且充满赞赏意味的手语:
「你的故事,很美。」
白朗月彻底怔在了原地,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他看着她,眼神里的冰层“咔嚓”一声,裂开一丝缝隙,透出毫无掩饰的、真实的讶异。那讶异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被看穿秘密的慌乱。他大概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听人”同学,能如此自然地、毫无障碍地闯入他沉默的世界,并且……一眼就看懂了他藏在指尖的星河。
几秒令人屏息的凝固后,他才迟疑地抬手回应,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懂手语?」
「我父母是听障人士。」夏竹韵的手指轻触自己的胸口,然后流畅地比划,表情坦然又真诚,带着一种找到同频共振的轻微雀跃,「手语,是我的母语之一。」
了然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冰层似乎又消融了几分。随即,他像是为了确认什么,又像是某种隐秘的、寻求共鸣的试探,手指快速而清晰地翻动,问了一个远超日常寒暄、更复杂、更带个人色彩的问题:
「那你觉得,是声音里的世界更嘈杂,还是沉默里的更震耳欲聋?」
这个问题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夏竹韵的心湖,荡开层层深远的涟漪。她收敛了唇边的笑意,认真思考了片刻,目光与他探究的眼神相接,才郑重地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回应:
「声音会过去。但沉默,会在心里留下回音。」
那一刻,她清晰地看到,白朗月眼中那片冻结的冰湖,“咔嚓”一声,碎了。碎冰之下,是潺潺流动的微光。一种明亮而复杂的光,从裂缝中涌出,让他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他没有再用手语,而是从书包里拿出那个他随身携带的便签本,刷刷写下一行字,递给她。字迹清瘦有力,带着一股执拗的劲儿,几乎要透穿纸背:「白朗月。你的名字?」
「夏竹韵。」她也写下自己的名字递过去,笔迹清秀。
他看着那三个字,嘴角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在克制一个笑容。那笑意虽未达眼底,却已足够融化周遭的寒意。然后他在下面补了一行字,才将便签递回:
「夏竹韵。你的沉默,是哪种?」
从那天起,他们之间,悄无声息地架起了一座独一无二的、通往彼此世界的桥。桥下流淌着的是理解,桥上通行的是只有他们才懂的默契。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汹涌而至,带着旧时光特有的温度与气味。
她想起后来,他们如何用便签传递那些不适合用手语表达的、更私密琐碎的心事,那些色彩各异的纸条塞满了她整个高三的笔袋,成了枯燥备考岁月里最鲜亮的点缀。她想起他那个画满了校园里各种小生灵的速写本,每一页都活灵活现,右下角签着一个飞扬的“L.Y.”,像是他沉默世界的独白。她想起他总能在她被数学题困住时,用最简单的线条画出比她参考书答案更清晰易懂的思路图,那份举重若轻的聪慧让她惊叹,也让她心底的某种情愫悄然滋长。
她也清晰地想起了那个暴雨的傍晚。天色晦暗,乌云压顶,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噼啪作响。
她去聋生部送还落下的书,正好撞见几个外校的混混围住白朗月,模仿着扭曲怪异的手语,发出刺耳又充满恶意的哄笑。白朗月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下颌线绷得死紧,他站在那里,像一座正从内部寸寸崩裂的、无声的冰雕,脆弱而绝望,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成一地冰碴。
夏竹韵脑子一热,血液直冲头顶,没有任何犹豫地冲了过去。她没有先去看那些混混,而是迅速侧身,径直挡在了白朗月身前,用自己的背影替他隔开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她的举动,像一面突然竖起的盾牌。然后她迅速转身,直面着白朗月,用最快最清晰的手语,在他眼前构建出一个不容置疑的指令,眼神坚决如铁,仿佛能劈开一切阴霾:「跟我跑。现在。」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仿佛演练过于百遍。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紧紧抓住他的手腕,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心里一颤,随即更加用力地、近乎固执地握住,带着他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铺天盖地的、冰冷的雨幕里,将那些肮脏的嘲笑远远甩在身后。
跑到教学楼的屋檐下,两人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狼狈地喘着气。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边晕开深色的水渍。白朗月看着她不断滴水的发梢和苍白的小脸,抬起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轻颤,问:
「为什么?」
夏竹韵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甩了甩头,像只湿漉漉的小狗,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手,每一个手势都斩钉截铁,充满了保护欲:
「因为你的世界比他们的干净一万倍。脏水,不配溅到你。」
白朗月彻底怔住,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雨水顺着他漆黑的发梢不断滑落,流过他剧烈滚动的喉结。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夏竹韵以为他不会再回应,心脏都开始微微下沉时,他才抬起手,缓慢地,像捧出什么易碎的、珍藏了许久的珍宝,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郑重的力量,比划出那个他或许早已在心里对着她练习过无数遍的句子:
「夏竹韵,遇见你,我的世界才听见声音。」
回忆像一部由光影与静默构成的古老电影,放映到最绚烂处,在此刻戛然而止,留下满心室的怅惘与酸涩,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温暖的痛楚。
“……夏老师?拍摄脚本看完了吗?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地方?”
白朗月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温度,像一根突如其来的冰锥,带着现实的尖锐与寒意,将她从那个震耳欲聋的寂静夏日,猛地拽回这间冰冷、充斥着陌生气味的会议室。
夏竹韵仓促抬头,睫毛上似乎还沾染着回忆里的水汽,撞进他毫无波澜的眼底。那里面,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寸草不生的荒原,再也寻不见半点星火的痕迹。
心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疼,那根名为“白朗月”的刺,随着这次重逢,扎得更深了,几乎要触及灵魂深处。
那个曾对她说“我的世界因你而听见声音”的少年,那个会用眼睛朝她摇尾巴的少年,到底死在了哪一年?是哪一场风雨,彻底浇灭了他眼中的光?
这个尖锐得近乎残忍的疑问,伴随着心脏收缩般的剧烈痛感,成了她此刻必须找到答案的、唯一的执念。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