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死在了哪一年”的疑问,像一根深深扎入心脏的刺,伴随着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夏竹韵,眼前这个冷漠的男人,是她青春岁月里兵荒马乱的证明。
接下来的拍摄日,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得近乎残忍,与室内压抑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校园活动区被临时改造,摄像机、反光板、录音杆支棱起来,一个专业的小型片场就此成型。
夏竹韵强迫自己进入状态,将所有的个人情绪死死压在工作之下。她今天是手语老师,是沟通的桥梁,不能有任何差错。她穿着简单的燕麦色针织衫和牛仔裤,长发利落地扎在脑后,在聋生孩子们中间蹲下,耐心地用手语配合清晰的口型,讲解着拍摄流程和注意事项。阳光照在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垂下温柔的阴影,孩子们信赖的目光环绕着她,让她暂时找到了内心的支点。
白朗月坐在几步之外的监视器后,导演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和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他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像一座隐匿在阴影里的雕塑,通过身边的执行导演传达指令,偶尔会拿起对讲机,低沉沙哑的声音简短地发布命令:“机位推进,给手部特写。”“光线太硬,侧逆光,柔光板再调整一下角度。”
他的指令精准、专业,效率极高,不带一丝多余的感情,将导演的权威与距离感维持得恰到好处。
然而,整个片场,只有夏竹韵能感觉到那看似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当她需要直接与他沟通确认细节时,她会下意识地走到他视线可及的正面,不动声色地放慢语速,确保他能清晰地读唇,这是一个深入骨髓的习惯,即便过了七年,身体依旧记得。
有一次,她在解释一个孩子某个手语动作背后蕴含的特殊情感时,因为沉浸其中,语速不自觉地稍微快了些。
白朗月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虽然那变化短暂得如同错觉,但夏竹韵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几乎是立刻侧过头,目光掠过她,直接对旁边的助理导演说:“刚才那段,情绪很好,但沟通细节可以更清楚。再保一条。”
他没有指责她,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但这种公事公办的、不带任何私人情感的纠正,比直接的批评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被审视的距离。她仿佛是他精密工作中一个出了微小纰漏、需要返工的环节,而不是那个曾与他分享过同一副耳机里的音乐、在暴雨**撑一把伞跑过漫漫长街的旧人。
然而,暗流之下,也有无法完全掩饰的、源自本能的波澜。
中场休息,场务人员搬动一个沉重的灯具箱时,夏竹韵正好站在旁边调整一个孩子的衣领。白朗月几乎是瞬间从监视器后起身,一个箭步上前,默不作声地伸手托住了灯具箱另一角最沉重的部分,轻松地帮工作人员将其稳妥地挪开,避免了可能的碰撞。
整个过程,他依旧没看夏竹韵,视线落在灯具上,仿佛只是一个导演在例行公事地维护片场安全,杜绝任何意外。
但夏竹韵看见了他小臂在发力瞬间绷紧的、流畅的肌肉线条,以及他收回手时,指尖那微不可查的蜷缩。
还有一次,她长时间维持蹲姿与孩子们交流,起身时因为血流不畅,眼前猛地一黑,身形控制不住地微晃了一下。
一只手立刻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短暂地虚扶了一下她的肘部,一股坚定的力量传来,帮她迅速恢复了平衡。
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记忆中熟悉的、微凉的体温,一触即离,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猛地抬头,只看到白朗月转身走向监视器的、决绝而冷硬的背影,仿佛刚才真的只是出于礼貌的顺手为之。
这些细微的、几乎是本能般、不受理智控制的举动,像一颗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夏竹韵早已无法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更加矛盾的、让她心口发胀的涟漪。
他明明在精神上全力抗拒她,排斥她的靠近,为什么身体却还记得……要保护她?
冲突在下午的拍摄中,猝不及防地爆发了。
有一个关键镜头,需要捕捉一个听力正常的小演员(扮演与听障孩子互动的角色)在终于理解对方手语意思后,脸上那种豁然开朗、充满惊喜的瞬间表情。
这个镜头反复拍了七八条,小演员始终差一点灵光乍现的感觉,表演痕迹有些重。现场等待的些许嘈杂和逐渐积累的压力,让孩子的注意力开始分散,状态愈发不佳。
白朗月从监视器后站起身,周围的低气压几乎肉眼可见。他准备亲自去给小朋友讲戏。他走过去,习惯性地半蹲下来,与孩子保持平视,开始用语言耐心引导。
然而,由于角度的变化和现场无法完全避免的杂音,他读唇的难度显著增加。孩子又有些紧张,说话时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含糊不清。
白朗月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唇线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周遭的空气仿佛也跟着凝固,一种熟悉的、因沟通不畅而产生的焦躁和自我封闭的气息,开始从他周身弥漫开来。那气息,像一层无形的、冰冷的铠甲,瞬间将他与周围喧嚣的世界彻底隔离开来。
执行导演想上前帮忙缓和气氛,却被他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制止。
就在这时,孩子的母亲,一位打扮精致、面带焦虑的女士,可能是等得不耐烦,也可能是出于一种无知的“好意”,突然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顿地、用一种近乎对幼儿说话的方式,对着白朗月的方向大声喊道:“导——演——!你——到——底——要——他——做——什——么——表——情——?你——慢——慢——说——!大——点——声——说——!我——来——告——诉——他——!他——听——得——懂——!”
她的话语,像一把裹着棉花的钝刀,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极其伤人的残忍,瞬间划破了片场表面维持的平和与专业。
所有人都愣住了,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寂静。
白朗月半蹲在那里的背影,猛地僵住,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他没有回头,但夏竹韵站在侧后方,清晰地看见,他撑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指节瞬间攥得死白,手背上青筋毕露,似乎在极力隐忍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那种无声的、**裸的屈辱和极力克制的愤怒,比他之前任何一次直接的冷言冷语,都更让夏竹韵感到窒息般的心痛。
几乎是本能快于思考。
在任何人(包括白朗月自己)做出反应之前,夏竹韵已经几步走上前。她没有去看那位脸色已经开始变化的母亲,甚至没有先去看浑身紧绷的白朗月,而是径直蹲在了那个有些被吓到的小演员面前,将孩子重新置于所有人关注的视觉焦点。
她脸上挂起了温柔却不容置疑的专业微笑,用流畅生动的手语,配合着柔和而无比清晰的声音,对小朋友说:“宝贝,想象一下,你努力了很久很久,终于独立拼好了一个超级难的乐高城堡,那一刻你是不是特别特别开心,特别想跳起来,告诉全世界‘我做到了!’?我们现在就要你心里那种‘哇!我明白了!我成功了!’的感觉,可以表演给阿姨看看吗?”
她的动作优雅而富有感染力,表情生动有趣,瞬间抓住了孩子的全部注意力,将他从紧张的情绪中解救出来。小朋友看着她,眨了眨大眼睛,似乎真的在思考那种感觉,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脸上开始浮现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直到此刻,完全控制住了场面,夏竹韵才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位已然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当、脸色红白交错的母亲,她的笑容依旧得体,话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力量,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这位妈妈,谢谢您的配合。不过请您理解,白导需要直接和演员沟通,才能捕捉到最细微、最真实的情绪变化。我们是专业人士,请相信我们的工作方式,也请相信我们的小演员的专业素养,好吗?”
她的话,如同一颗定盘星,既四两拨千斤地解了围,化解了针对白朗月个人的尴尬,又不动声色地将问题核心从“导演的沟通障碍”转移到了对“专业流程”和“孩子能力”的维护与信任上。
那位母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周围人了然的目光下,讪讪地闭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片场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秩序恢复。
白朗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依旧没有看夏竹韵,帽檐下的阴影将他所有的表情都隐藏得滴水不漏。他只是侧过头,用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的声音,对执行导演说:
“准备,再拍一条。”
这一次,当打板声落下,小演员望着夏竹韵鼓励的眼神,几乎是瞬间就进入了状态,脸上绽放出那个渴望已久的、无比真实自然的狂喜笑容——一条过。
拍摄结束时,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工作人员开始忙碌地收拾器材,片场里充满了任务完成后的松弛与交谈声。
夏竹韵正低头帮忙整理着孩子们散落的玩具和画具,忽然感觉到一道存在感极强的、复杂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背上,几乎要灼穿她的衣衫。
她动作一顿,转过身。
看见白朗月站在不远处一片金色的余晖里,终于摘下了那顶将他与外界隔绝的帽子。墨色的头发被秋风吹得有些凌乱,额前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却遮不住他投来的视线。
他就那样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浓雾,里面翻涌着太多她无法立刻解读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有被她窥见不堪与狼狈后的愠怒,或许……还有一丝极力想要否认的、被精准抚慰后的震动。
他朝她走了过来,脚步沉缓,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过往七年的时光尘埃之上,最终在她面前站定。周围所有的嘈杂声、交谈声、收拾器材的碰撞声,在这一刻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消失无踪。
他低下头,目光像淬了冰的探针,又像是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烙铁,直直刺入她的眼底,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用那种沙哑的、压抑着无数汹涌暗流的、仅容他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一字一顿地问:
“夏竹韵,像这样……”
他顿了顿,声音里的嘲讽像淬了冰的薄刃,锋利无比,
“轻易地‘读懂’我,是不是让你觉得,一切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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