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面前摆好的仪器，夏竹韵才真正意识到——白朗月回来了。不是梦，不是幻觉，他就站在银杏飘金的秋色里，站在她日复一日经过的教学楼前。这一刻，七年时光仿佛被压缩成薄薄的一片，在她眼前碎裂，露出斑驳的过往。
银杏大道边堆满了落叶，在晨光中闪烁着细碎的金芒。夏竹韵去往教学楼的路上发现好多小孩穿上了大人精心制作的银杏叶衣，那些金黄的叶片被细绳串起，披在孩子们肩上，随着他们欢快的步伐沙沙作响，像一群落入凡间的小精灵。许多学生和老师都被这充满童趣的一幕吸引，纷纷停下脚步拍照留念。夏竹韵也忍不住举起手机。
清晨夏竹韵早早就被手机震动惊醒，梦里那个即将清晰的身影又一次在触手可及时模糊消散。她徒劳地伸手，指尖在空气中划过，只握住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第一缕阳光，那温度短暂地停留在掌心，随即消散，如同这些年无数次徒劳的追寻。
夏竹韵打开手机看着不断翻滚的消息，有些不太真实。昨天随手发的一个关于特教学校的短视频竟然爆火了！林薇薇把她短视频的数据截图发过来，并疯狂轰炸她，“宝贝，你火了！！！以后富贵了别忘了姐妹！”一连串的感叹号几乎要跳出屏幕。
夏竹韵敲打着键盘，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放心吧，闺闺，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水喝。”这句玩笑话她们从大学说到现在，早已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暗号。
“呜呜还是你好……”光是看文字和后面跟着那串哭哭表情包，夏竹韵就能想象出林薇薇此刻要是在身边，一定会扑过来把她揉进怀里狠狠rua脸。这份跨越空间的亲密让她心头一暖，暂时驱散了清晨梦醒后的怅惘。
夏竹韵打开短视频软件，看到视频底下密密麻麻的留言，一条条温暖的评论缓缓淌过心间。有人说“看到孩子们纯真的笑容，一整天的疲惫都消失了”，有人留言“手语真美，像无声的诗”，还有人询问特教工作的细节。这些真诚的回应让她顿时觉得心里被治愈了，一股暖流在胸腔里流动。
踏进办公室，新来的同事刘佳还在苦苦练习手语，眉头皱得快要打结。夏竹韵看到她快打结的手指和彻底垮下的苦瓜脸，有些哭笑不得。
夏竹韵拉开她旁边的座位坐下来，开始准备今天的上课内容。刘佳看到夏竹韵来了，忙不迭地招呼她，“韵姐，你当初手语怎么学这么好的，有没有什么秘诀？我这几天都快郁闷坏了，手不听使唤就算了，记性也差，最近梦里都是手语和人交流了。”说着还夸张地比划了一个扭曲的手势，惹得夏竹韵忍不住轻笑。
“我父母是听障人士，所以我从小就学习用手语和他们交流。这么多年，手语已然是我的第二语言了。”夏竹韵温柔说道，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划出一个流畅的弧线，那是“爱”的手势，早已融入骨血成为本能。
刘佳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触及了对方的家庭，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随即又由衷赞叹：“韵姐你真厉害！我也要加油！”眼神里闪着钦佩的光。
夏竹韵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加油，小佳，我相信你的。你一定可以的！”她的声音轻柔却笃定，像春天的第一阵风，吹散了刘佳眉间的愁云。
收到夏竹韵的鼓励，刘佳又深吸一口气，重新对着镜子向手语发起了挑战，这次她的动作明显从容了许多。
就在这时，叩叩叩，一段简短的敲门声响起，“请问这里谁是负责聋生班的老师？”一个穿着年轻男人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夏竹韵抬起头来，“我和我身边这位都是，怎么了？”她的目光掠过对方胸前的工作证，上面写着“陈默”二字。
“额，是这样的，我在网络平台看到贵校的一则短视频。我是来贵校为学生们拍公益短片的，已经和校长商量好了，目前就缺一位手语老师，请问二位有谁愿意担任这次出镜的老师？”他的语气礼貌而诚恳，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哇！”刘佳瞬间眼睛一亮，兴奋地拽了拽夏竹韵的袖子，压低声音，“姐！你去！这机会太好了！我这手语水平去了怕是会搞砸拍摄。”说完，她立刻转向门口的男人，语气雀跃：“这位夏老师手语特别厉害，人好看又有耐心，最合适不过了！”那迫不及待推荐的模样，活像生怕这个机会从指缝间溜走。
年轻男人温和地笑了笑，没有立即就决定下来，而是看向夏竹韵，“那这位夏老师，您愿意来拍我们此次的短片吗？如果不愿意，也没有关系。”他的目光真诚，带着尊重。
夏竹韵本来就对公益事业感兴趣，这次的拍摄也非常具有意义，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我非常荣幸能当这次的手语老师。”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
男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真诚而明亮。他侧身做出“请”的手势：“太好了。那能否占用您一点时间，我们详细讨论一下拍摄方案？”他的动作自然而优雅，显示出良好的教养。
夏竹韵点点头，跟着他走了出去。转身的瞬间，她没注意到刘佳朝她偷偷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刘佳才收回目光，心里既为夏竹韵感到高兴，也再次为自己鼓了鼓劲——要更努力才行啊，总有一天，她也要像竹韵姐一样优秀而从容。这个念头让她重新燃起了斗志，对着教材继续练习起来。
夏竹韵跟着那位年轻人员穿过安静的走廊，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像一条通往未知的金色道路。她的心跳在空旷的走廊里似乎显得有些突兀，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指尖微微发凉，仿佛即将推开一扇通往过去的门。
年轻人在一间临时被用作会议室的教室前停下，敲了敲门，然后推开。“白导，负责手语合作的夏老师来了。”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好的，谢谢。”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男声响起，像秋日里划过琴弦的风，带着独特的磁性，瞬间攫住了夏竹韵所有的听觉神经。
夏竹韵迈步走进教室，目光首先落在窗边那个背光而立的高挑身影上。他正低头看着拍摄计划，侧脸轮廓在逆光中显得有些锋利，鼻梁高挺，下颌线紧绷，整个人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几台漆黑的摄像机和三脚架像沉默的哨兵散放在一旁，桌上铺满了分镜脚本和动线图，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电子设备特有的气味。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从计划书上移开，看了过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空气骤然变得稀薄。夏竹韵感觉自己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雷鸣般的响声，震得她耳膜发疼。
……白朗月。
竟然是他。
那个在她青春记忆里占据了最鲜活、最深刻位置，又消失得彻彻底底的人。那个让她在无数个清晨怅然若失，连梦里都抓不住清晰轮廓的人。
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在这个她最熟悉的地方，以一种她完全没想到的方式。
他似乎也愣住了。看着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无法掩饰的震惊，随即那双总是带着些许疏离和阴郁的眸子骤然深邃，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剧烈荡开后又迅速归于一种近乎刻意的、冰封般的平静。只是他拿着文件夹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用力到指节都微微泛白。
他耳朵上那副熟悉的助听器还在，款式似乎更新了一些，在他墨色的发间并不显眼，却清晰地提醒着夏竹韵，他的世界与她的不同，以及，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未曾言明的过去。
旁边的陈默似乎察觉到了这瞬间诡异的沉默，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表情凝固的两人。
最终还是白朗月先开了口。他移开视线，垂下眼睑，目光落在手中的计划书上，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工作式的、冰冷的客套，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夏老师？”
这三个字被他念出来，带着一种完全陌生的、公式化的距离感，轻轻敲在夏竹韵的心上，却重若千钧。
她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压下喉咙口的梗塞感和鼻尖瞬间涌上的酸意，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凭借多年职业素养挤出一个无可挑剔的职业化微笑：
“是的。你好，白导。”
她差点脱口而出那个藏在心底七年、曾在唇齿间辗转过于百遍的名字。
“我是这次公益短片的导演，白朗月。”他公式化地自我介绍，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却像是看着一个初次见面的、有用的合作者，冷静，专业，甚至有些淡漠，“感谢你愿意抽出时间配合拍摄。”
“不客气，这是很有意义的工作。”夏竹韵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同样得体，冷静。仿佛刚才那瞬间足以颠覆她世界的天崩地裂，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
白朗月点了点头，走到桌边，拿起一份资料递给她，动作间保持着清晰的、安全的距离。“这是初步的拍摄脚本和需要手语配合的部分，夏老师可以先看一下。我们主要想捕捉孩子们最自然的状态，以及手语如何作为桥梁，传递知识和情感。需要你协助沟通，并在一些环节进行出镜演示。”
“好的，我明白。”夏竹韵伸手去接那份还带着微凉触感的文件夹。她的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手指皮肤。
一刹那，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打到，迅速而默契地同时缩回了手。
文件夹险些掉落。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紧张。
白朗月迅速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她，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看外面那棵金黄的银杏树，只留给她一个挺拔却显得异常孤硬的背影。
“如果脚本有问题，或者夏老师有什么建议，现在就可以提出来。”他的声音从窗前传来，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夏竹韵深吸一口气，用力到肋骨都发疼，才强迫自己将几乎要脱缰的思绪拉回，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纸张上。白纸黑字，清晰的印刷体，她却一个词都看不进去，眼前晃动的全是他刚才那双深不见底、刻意压抑着所有情绪的眼睛，以及他指节泛白的手。
他变了，又好像没变。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和偶尔流露的柔软，增添了男人的冷峻和彻底的沉默。那股萦绕在他周身、生人勿近的气场，比以前更加厚重，像一层无形的、坚硬的铠甲。
可他为什么在这里？他成了导演？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里翻滚、炸裂，却一个也问不出口。所有的言语都被他那句冰冷的“夏老师”堵回了喉咙里，冻结成冰。
此刻，他们之间，只剩下冰冷的摄像机、写满计划的脚本，和一句客气疏离的“夏老师”。
窗外，秋风吹过，金黄的银杏叶簌簌落下，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雨。
窗内，一场时隔多年的重逢，就在这弥漫着旧纸张和电子器材气味的教室里，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平静得近乎残酷的表象下，是两人各自内心深处，汹涌澎湃、却不得不竭力隐藏和压抑的过往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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