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奴望着少年背脊挺直，但他的眼神却定住在某处发愣，“进来这里都会被搜身，基本带不进来利刃。佛寺不允许刀刃利器进门，怕冲撞了佛祖。但其实呢……”刀奴把手伸进怀里，得意的扬了扬眉，“……也不尽然。”
他掏出一样东西摆放在手上。一个中指长短的铁器，物件形似圆锥。刀奴按动机关，从尖端冒出狼尾巴毛。
“以前见过这东西吗？我猜你没见过。我进来那天给搜身的狱卒看过。他们说要是我有需要，他们可以把偷带进来的纸张低价卖给我。所以他们故作大度的让我留着这只毛笔。我估计他们不知晓我的底细。这年头似乎认真做事已经寥寥无几……这不禁让人怀疑，现今的世道，到底还有没有人会对自己所做之事情存着几分敬畏之心。”
刀奴把暗器托在手上掂量着，视线落在上面，透着无比虔诚。
“五年前，我做了这。暂且用不着它了，不如送给你防身吧。对了……”
刀奴又将手伸进怀里，嘴里念叨着，“有毛笔却没有纸张，会不太合适。”接着他又掏出一张泛黄的银票，上面印有怒放着的梅花，把银票塞进毛笔里。
“要是你以后想打造兵器什么的，去长安西街口找我。想给自己搞把锋利的短刃也行。我说过，我还有现成的——”
牢门陡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个粗鲁的声音咆哮道，“刀奴，滚出来！”
刀奴回过头。看门的狱卒腆着大肚子，一串钥匙坠得他松垮的衣袍往下掉，露出滚圆短粗的脖颈。他连说话都费劲的喘着粗气，“又有人来找佛陀转世灵童了，差不多都算是他的人。”他略带嘲讽的回头对身后那人说：“你不介意吧，秦公？”
刀奴把毛笔和宣纸都塞到少年的蒲团底下，最后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匆匆离开了佛堂。
秦公卿站在门口本能地整了整略显宽松的玄色外袍，眼底划过一抹阴鸷。他恨不得把唾沫啐在狱卒那张满是横肉的猪脸上。但相反，他只是对出来的刀奴露出浅笑，点了点头，假装认出了对方。
他扫了一眼那人脸上的伤疤，拇指头大小的黑蜘蛛。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但他还是记不起对方是谁，这些年他见过形形色色的面孔和疤痕，早就对不上号谁是谁了。
秦公卿走进牢房，闻到一股焚香的气味。或是某种类似的东西，像是檀香的味道。
“你好，柳绪炎。”
蒲团上的少年依旧垂眸不语，只礼貌地点头。秦公卿认为这就表示对方知晓他是谁，并默许了他的到来。
他一坐下来，才发现木椅上还残留着刚走不久的蜘蛛犯人的余温，心里稍微有点不悦。他把带来的《道德经》放在蒲团上的少年身旁。
“今天我去了北山，拜祭了柳公。”他说，“我知道你没要求我这么做，不过……”秦公卿试图与少年对视。他自己有一儿一女，都已经长大成人，与面前的少年年纪相仿。
衙门会审那会儿，一名老鸨，一位先生，说柳绪炎以前是丞相的得意门生，还是天才辩手，文采斐然，品性也好，一向与人为善，甚至说过长大要做一个像他阿爹一般刚正不阿的官员。可自从他阿爹杳无音信，犹如人间蒸发一般从长安消失，寝室的圆桌上还留了一封承认自己收受贿赂和通敌叛国的绝笔信。
自此以后，柳绪炎就再没去过翰林院。秦公卿试着想象那个十六岁少年心中的屈辱，想象如果子女们若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有多抬不起头。念及至此，他又紧张的理了理衣袍。
“谢谢您。”柳绪炎说。
秦公卿瞧着面前的单薄少年，不禁纳闷他怎么能十年如一日的保留着原本稚嫩的容颜。按说他现在也快二十九岁了。没错，柳绪炎坐了十二年牢，入狱那年是十六岁。大概是诵经让他看淡了俗世的纷争和烦恼，佛寺里的清心寡欲延缓了他的衰老，让他始终保持着一双黑宝石一样透亮的眼睛，清澈的眼神中盛满着光，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这个邪恶的世界。只有上苍知道这世界是何等腐朽不堪。秦公卿当了三十年衙门爪牙，眼看这世界一天比一天坠入深渊。用魔鬼的尖牙给它们注入毒药，把它们拉入已被腐蚀的范畴。一旦被咬就永世不能逃脱。没谁能幸免。
“柳绪炎，你还好吗？见着郡主了吗？”
少年垂眸沉默。
秦公卿刻意的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那位狱卒说你去王宫了。你应该听到风声了，就在你离开后不到半天的工夫，王宫的下人发现小郡主不见了。他们中有人最后见到小郡主就在离你去诵经的地方不远。至于其它，详情都在这儿了……”
他用食指敲了敲那本《道德经》，“那位狱卒画了供词，说你从王宫的后院翻墙逃走了。二个时辰后，他在长安街上找到了你。你不肯交代你为什么要逃出王宫。你的说法要和他的吻合，不能有相悖的地方，知道吗？还是老规矩，能不开口说话你就尽量保持沉默，实在不行就应付几句。成吗？柳绪炎。”
秦公卿终于与柳绪炎的视线在空中触碰在一块。从少年的眼神中，他根本看不出少年此刻心中所想，不过他敢笃定柳绪炎会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不会在大堂上胡说。他仅需要做的是，在他被问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时淡漠地回一句“没有。”
这或许有点矛盾，秦公卿不时会在这位浪荡公子哥身上窥探到二分倨傲，三分倔强，六分求生的本能。故而他不同于一般的醉生梦死之徒，那些人彻底自甘毁灭，对生活毫无期待，唯一的宿命就是永远躲进暗无天日的阴沟里。
他的这份倨傲不时会骤然出现，化作突如其来的尖锐嗓音、掩饰不住的攻击话语，表明他一直都在认真听，没有什么能躲过他的耳目。他有时会突然挺直脊梁，星眸流转，流露出纵欲过度者少有的稳重、正经与不可一世。而在某一刻，像现在，他却好像置若罔闻。
秦公卿坐在木椅上不安的晃动着双腿。
“当然，你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出门化缘。不过，反正你也不喜欢风餐露宿，对吧？而且你已经去王宫见过大郡主了。”
“那不算见面，我只是远远的望了她一眼。是丞相派手下做的吗？”
秦公卿止不住发抖，像突然发现真相浮出了乌黑的水面，低头沉声道，“我不清楚。这重要吗？”
少年再次沉默不语。秦公卿不由用手推拉着胸口，他这会又憋得慌。最近他好像总是这样，也许真该去找孙大夫看看，抓几副中药吃吃。
“这无需你过问，柳绪炎。记住，在外面，像你这样的人犹如丧家之犬，到哪都会受尽白眼。而待在这里诵经礼佛，你可以无需操心什么。而且你想想，机会不等人，你只剩三年，三年之后你必须离开这里，但这次能让你再在梵净寺呆上几年。”
“所以真是丞相干的？”
秦公卿用手指敲了敲《道德经》，“这里有你闯入小郡主闺阁的详细过程。至于其它的，你不必追问。”
“嗯。”
“想不到你能……”
“对，是我掳走了她。好的，整本我都会认真翻看的。”
秦公卿暗暗地长吁了一口气，蹙着浓眉，压低声音，“很好。关于抢掳的具体细节，你必须一字不漏的记住。”
“可以。”
“她被……她被卖到烟花巷。你用了迷香。清楚吗？”
少顷，两人陷入沉默良久。秦公卿感觉这份诡异的平静中仿佛充斥着腐臭味，连呼吸都不顺畅，但就是吸上几口臭气都比压榨这少年好。
他望着少年。他人生的轨道到底由什么决定？难道是一连串不受控制的随机事件？还是说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能把一切导向规定好的路途？他揉了揉突突的太阳穴，强忍着胸口处的憋闷，铁起了心肠。
秦公卿，想想自己面临的困境。他在心底朝自己咆哮着。
他站了起来，扶着椅背的双手因为太用力而青筋毕露，“要是你想找我……我现在住在长安街禄星路炊饼铺的隔壁。”
他瞥见少年眼神中闪过一抹诧异。
“哦，偶尔会出些小状况。”他倏然一笑，“那里离私塾更近一点，我又恰好有熟人，所以他们就……”
秦公卿突然愣住，陡然明白了一些什么，他不禁哑然失笑。
为什么那么多牢犯都愿意找他讨要福禄？难道真的因为他是转世灵童。不，面对任何人，他都愿意保持着沉默，几乎不给一丁点反应，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做任何评判。
只顾聆听的人身上总会透着诱人的虚无。他只要安静的待着就能引起对方倾诉的**，忍不住吐露内心深处的秘密。作为审讯官，他终其一生都想达到这种境界，但那些牢犯似乎总能猜出他另有所图。
秦公卿瞥见少年漠然翻开《道德经》。多么拙劣的把戏，着实滑稽可笑。把书本撕空，俨然成了一只匣子，再在里面放上几张折叠的纸，上面写着柳绪炎低头认罪要看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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